海 港 夜(第2/3页)

动车里不算太吵,偶尔有小孩子哭喊,还有广播的提示、推着食物车的乘务员问乘客是否需要饮料跟米饭,以及一些繁忙的白领在电话中谈论工作。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说是要看看从广州到深圳的风景,但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这一路的景色我记忆犹新,从前跟文妍见面要在广深两地来回,知道在中途经过东莞樟木头会看见什么,知道看见什么大厦之后即将到达深圳,知道这趟车要走多长时间,会从容地在电话中说一句“还有十分钟就到了”。这种感觉很亲切,但有些历历在目的回忆还是难免令人伤感了一会儿。

到达深圳之后父亲说不饿,于是我们直接通关进港。即便是礼拜二,仍旧很多人,排队就排了二十分钟。在踏入香港境内的时候手机提示信号的选择,我给哥哥发了消息。连接出入境大厅的那通透的玻璃外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看起来有些闷热。同往常一样,买了八达通,直接上了东铁线,计划先到酒店放下东西。但是到旺角有些远,中间还需换乘,父亲看似有些疲倦,好像刚才的睡眠根本不起作用,而我除了问他喝水还是吃面包,也不知说什么,状态有些茫然。前一天母亲又说了一次不要因为以前的事情继续影响我与父亲的关系,她说我也该像哥哥那样体贴。实际上我并没有因为家庭的关系而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只是从小就生出的那种距离,在长大后基本已经成型。当然,我还是承认自己爱父亲的,只是每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变得焦虑,要问我到底焦虑什么,我也根本说不上来。

从旺角出来,我们在弥敦道找了一家茶餐厅用午餐。我想让父亲吃点地道的香港美食,但是不论我说什么,他都摇头,自己在菜单上慢慢挑。后来我还是点了一份菠萝油给他。“广东很多茶餐厅也有。”他说。我没理他,只是很想喝一杯冰冻的啤酒。

打的去了酒店,因为楼高的缘故,它相对一些在旺角老区小巷里面的小旅馆来说实在太显眼。前台人员也很有礼貌,很快便办了入住。

“酒店贵吗?”进门后父亲马上问,我说有点小贵,但还好。“这么小,跟内地的酒店真是差远了。”

“香港寸土寸金。”

父亲像个孩子那样,翻翻柜子,看看浴室,又坐下掀开床单,一边跟我说着什么。我有一句没一句回应着,不冷不热的温度让我开始感到一些倦意,后来淋了浴便倒下想睡了。反而是父亲说了句,“出来走走就是该随心所欲一点,过早计划不太好,你歇会儿吧。”我还没听清他往下又嘟囔了什么,脑海里原来计划带父亲从哪到哪的路线统统在梦里碎开。

我们傍晚在酒店用了晚餐,又在楼下附近小巷买了一份鸡蛋仔,坐上巴士,经过大约十站在尖沙咀下车,沿着整条广东道悠悠走路。当时正值高峰,除了游客还有附近工作的白领,马路两边的人们走路飞快,在黑夜即将降临之前,像在追赶着这个大都市的什么,生怕走慢了,一切都油尽灯枯。可香港是个不夜城啊,即便黑夜漫漫,也有无数的灯光闪耀。前年这个月份,文妍给我传了讯息,说她去了一趟香港,在尖沙咀想起了我。我说我们的回忆只在广州跟深圳,跟香港没有半点关系。她毫不在乎这些地名,说她年底就回家结婚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对方还不错。她的语气里没有太难过,我也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大家一时间都没有接话,后来也只是说了几句老套的祝福。挂了电话我才意识到,嗖的一声,时间就飞走了。

海港城是个超大型购物中心,到处充斥着卡地亚香水味,不管走到哪都有柔和的灯光,甚感奢华与一种说不出来的安稳。但父亲说海港城里人来人往,他对品牌的东西也不认识,于是只逛了一层他就想要往外走。

“其实我小时候来过一次香港,只是那时还太小,对这里没什么印象。”父亲俯身将手掌持平在膝盖位置,有些夸张,“阿婆阿公带着来的,不过后来又跟着回去了。”

“你想要说什么?”

“我是说这个家族有些亲戚在香港,有一些在内地。”

“说这个有什么意义?现在你身边的那些亲戚除了能给你带来麻烦还能干什么?要不是有血缘关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接近他们。”

“你别总是把话说死,阿凯,你这样我很难回答。”

父亲看起来有点心灰意冷,当然也可能只是霓虹灯光照耀下的一种迷幻。我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带刺,明明心里也并不是讨厌这些,说出来的样子却总是那么冷。有时候我不得不把自己再往前推一推,就好像哥哥常对我说的——既然你都认为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那么去指证这一切也是没有意义的,干脆你忘掉好了。

那时我说过他这句话愚蠢,他则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说我太过不懂人情世故。

“后来呢?”我尝试接回去这个话题,在想起哥哥的话之后。

此时我们已走出了海港城一段时间,往尖沙咀海滨长廊的方向走去,我去过那个地方,视野很好,父亲应该会想要看看。还没到那儿就看到维多利亚港,五彩灯光让我的心情忽然舒朗起来。风很大,海面倒映的景象波光粼粼,路上女孩们的裙子与长发都飘扬起来。眼前整个港湾美得令人诧异,不少游客纷纷拍照。

“后来还能怎样?不过是回到老家,再过几年就已经没有钱读书了。作为长子,当然要去工作了。我那时待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印象里总是没有人,没有店,没有夜色,连路都没人走。”

“以前听你说过一些。”

“是啊,往事说起来总是成堆成堆的。”

父亲有些感慨,但他并不像从前那样把后来的事再讲一遍。我告诉他晚上回到酒店可以慢慢说的。他笑了。其间哥哥打来电话,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很好,我说。当然,应该是很好,目前还没什么。大概父亲也猜到哥哥想要说什么。

“你们可以多待几天的。”哥哥建议。

“跨境接听很贵,我挂了。”

哥哥好像还要说什么,被我迅速挂掉了。我们走进海滨公园,父亲在前面一张凳子坐下来,说我对谁都不太有情。他这样说负责任吗?我想说小时候分居的事情,到底是谁没有情,可是追溯起来又必然要争吵一番。最后我只是说这有什么关系,口吻淡到令我自己都惊讶,好像这根本不算一回事。

“对你来说当然没有关系,”他又笑了,“显然因为你是我儿子,这些才不会在我心里放大,但你总归要对人柔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