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无限透明的蓝(第5/6页)

“是你先和我说话的。”舒明朗将头扭向了一边,背对着小女孩。

很快,小女孩从他身后绕了过来,用双手压着浮板,两腿上下踩着水,“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对呀。”他点点头。

“那你家里人呢?”小女孩说。

“家里人啊,”舒明朗松开扶手,在水中站直身体,他用双手用力在脸上来回擦了几下,呼出一口气,“我有一个女儿,不过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儿?”

“她啊,”他吸吸鼻子,“她在很远的地方上班。”

小女孩不吱声了。她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长睫毛微微颤抖。她将嘴嘟起来,噗噗地吹着气。舒明朗用手舀起水,向小女孩泼过去。他刻意控制着手的力度,以免水溅疼她的脸。小女孩嬉笑着叫起来,她一手扶着浮板,用另外一手掀起水花,啪啪地往舒明朗身上溅。

“你赢了,”舒明朗喘着气,用手擦掉脸上的水珠,“你们学游泳学到哪儿啦?”

小女孩仰起头,想了想:“嗯,我们学了打水,我还会憋气。”

“你在水下能憋气多久?”

“反正很久!”

“我肯定比你久。”

小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不服气地仰起脸:“我不信!你来跟我比一比就知道了!我先来!”

她说着,一头扎进水中。水面不时冒上来蓝色的气泡。气泡碰触水面,破裂掉,发出柔和的啪啪声。他重新仰靠在泳池边缘,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女孩的动静。小女孩的手脚胖乎乎的,大小手臂的交界处看起来像是藕节。舒粒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保持着类似的肉感。众亲友看到她时喜欢说她长得有福气,但他看得出来,舒粒讨厌这样的说法。她听到这样的话时总是紧着眉头,仿佛这是对她的侮辱。上大学后她奋力减肥,以喝醋代替晚餐,整个人变成一副松松垮垮的皮囊。他上一次见到舒粒时她正是这个模样。她站在门口,行李因为过分惊讶而掉了下来。舒粒心绪不安地来回闪动着目光,嘴巴因吃惊而张开了。她抬起手,又放下,手不自然地搓着衣角。很快,她的胸口胀了起来。在那一瞬间,舒明朗恍惚看到妻子。李文静先他一步反应过来,立刻拍拍他,示意他站起来。“粒粒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抖。

舒粒没有动:“你来干吗?”

“你爸爸不太舒服,我过来看看。”李文静的声音低了。

“你是谁啊?我们家的事情也要你来管?”

“粒粒,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舒粒恶狠狠地瞪着舒明朗,血丝迅速蔓延至她的整个眼球:“舒明朗,你不要脸!”

水花溅在舒明朗身上,扑了他一脸。小女孩在水中跳起来,双颊通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我憋了多久呀?”

他随意说了个数字:“四十秒。”

“哇!我打破纪录了!”小女孩兴奋地嚷,“现在到你啦。”

“你赢啦,我只能憋二十秒。”

“我就说嘛!”小女孩噘起嘴。

“但我有一个独门秘技,你肯定不会。”舒明朗说,“我能在水里面张开眼睛,你能吗?”

“我才不信呢。”小女孩使劲地摇头,随意又坚定地点点头,“我不信。”

他捋了一把头发,用水抹了一把脸,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他咳嗽了两声,小女孩见状,噗噗地笑出声来。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不信?那我不表演给你看了。”

“不看就不看,”她不耐烦地说,“谁稀罕。”

舒明朗笑起来,用手摸了摸小女孩光溜溜的游泳帽。“好啦,小乖乖,你把游泳镜戴上吧。”他伸过手去,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游泳镜挪到眼睛上,小心地将泳镜的镜带捋平。“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沉下去!一!”

他深吸一口气沉了下去。很快,他看到小女孩也钻进了水里。她隔着游泳镜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也尽量大睁着眼睛,朝小女孩做鬼脸。一切都涂上了一层静谧的蓝。小女孩的蓝色连体泳衣和蓝色泳帽在水里闪闪发光。水流触碰着舒明朗的眼球,有种针扎的刺痛感。他慢慢地眨着眼,等待眼睛适应这样的痛感。很快,刺痛逐渐变成麻感,接着就逐渐消失了。因刺激而流出的眼泪漏出来,温暖地包围着他的眼球。积满尘雾的眼球经过水的过滤、消毒,视线一下子明亮得如同暴雨过后的天空。他把上嘴唇噘起来,露出牙齿和牙龈。小女孩看着他,鼓着气的嘴扑哧裂开,水泡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他想到,舒粒小时候也喜欢他这么逗她。

水里四处是小小的、各式各样的腿。池底有一些细细的砂粒,可能是小孩子在进游泳池时带进来的。舒明朗又往下沉了沉。耳膜肿胀起来,嗡嗡地发出一些不明的回响。有些声音远而朦胧,飘忽着,让他产生一种晕机的错觉。

“我还是去和舒粒解释一下吧。”

李文静的声音远远的。他摇摇头,吐出一口气,将头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舒明朗,你不要脸!”

他将眼睛闭上。他的身体被水托着,轻轻晃动起来。仿佛是坐在船上。多年以前,海的上空密密麻麻全是星星。现在,天空密布尘土,海面铺满雾霾,于是人们造就泳池,企图用次氯酸钠和硫酸铜还原一个干净的世界。人们蜗居其中,感受虚拟的安慰。

舒明朗感到自己在安静地下沉。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在他耳边消失。耳边鼓起的风声也慢慢地黯淡掉,周围变成了真空。一道浪打在他的脸上,他重新睁开眼睛。对面只剩下了小女孩的两条腿,她已经站起来了。舒明朗回过神,从水里探出头来。小女孩站在对面,脸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水珠不断地从她脸上、身上滑落下来,很快又融进水里。蓝色的水池将光反射在小女孩的眼角上,映照着她眼角周围的水珠。他注视着那些水珠滑下,看它们缓缓地在小女孩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像两串晶莹的泪。

“树袋熊,你好厉害啊!”小女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地张开嘴,“你干吗哭?”

舒明朗用手抹了一把脸,笑起来。小女孩的眉毛上挂着蓝色的水珠,颤颤欲落。舒明朗伸手抹掉她眼睑上的水珠,捻了捻,将手指放进嘴里。有股凉而咸的铁锈味儿。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对小女孩说:“你干吗哭?”

小女孩说:“我才没有哭。”

“我才没有哭。”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

身后传来尖锐的哨子声。他们一起将目光转过去。年轻的女教练咬着哨子,冲着四散在水池里的小学生喊:“各位同学,集合了。”小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教练,嘟起嘴:“我要回去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