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ho

早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哈林根的布瑞尔。一个懒洋洋的接线员把我转到一个声音尖利的秘书那里,她说布瑞尔先生还没到办公室。她无从知道我打的是长途,所以当她问我的姓名,我避而不答,只说稍后再打来。

然后我打电话到我的房船。三声铃响之后,我听到她的声音,微弱、紧张、小心。“喂?”

“我是你的夜班护士。”

“崔维!感谢上帝。”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不知道……只是紧张吧。我太习惯有你在身边了。我总是听到声音,然后跳起来,还做恶梦。”

“到太阳底下去,把恶梦晒干净。”

“我正打算去,也许去海滩走走。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今天要去德州。”

“什么?”

“我要去见一个人,可能周五回来,但不一定。好好吃药,宝贝,控制情绪。吃饭、睡觉,找事情忙。你在成百上千的船和人中间,不会有事的。”

“崔维,有个女人打电话给你,急着找你。她说有急事。她听到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说你出门了,好像有点意外。我说你可能会打来,她说让你打给她。麦克考小姐,名字很奇怪,我不知道有没有听错。”

“苏琪。”

“没错。”

我让她看看我的电话簿,把号码给我。我挂电话的时候,露易丝听上去很不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蠢货,竟然没有把酒瓶锁起来,也不找个人陪她。快快回家,麦基修女。每个人都有一套学来的自我保护机制,由姿态、表情和防卫性话语组成,而露易丝的保护机制被残忍地剥离了,所以我对她的了解超过以前和今后的所有人。从她补过的牙到儿时的苹果树,从割阑尾的伤疤到新婚之夜,我无所不知。现在是她重新长出外壳的时候了,而我将与她的外壳长在一起。我遇见她时,她血淋淋的,在她的伤口愈合的过程中,我不介意沿着疤痕与她连在一起。

苏苏的电话响了九声她才接起,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怨恨,好像被吵醒。但听出是我之后,她的声音变了。“崔维!我昨晚打电话找你。阿金森太太是谁?”

“你的一位劲敌。”

“我说真的,她是不是那个谁甩掉凯西之后搭上的?”

“嗯。”

“崔维,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凯西。她昨晚演第一场的时候还好好的,后来他们发现她倒在酒店外面的海滩上,昏迷不醒。她被人毒打了一顿,脸上血肉模糊,断了两根手指,还不知道有没有内伤。到医院之前,她醒了过来,警察问了她话。她说,她去海滩上走走,有人跳过来毒打她,她说不出那人的样子。他们给她吃了镇定剂,我是第二个和她说话的人。她表现得很奇怪。我想是那个人,崔维。总之,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她没法上班,也许更久。她的样子很惨。”

“她想和我说话吗?”

“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事今天上报纸了。‘舞女海滩遇袭,神秘暴徒出没’之类的。”

“你今天会去看她吗?”

“当然!”

“我周六之前可能回不来。如果你有空的话,去看看露易丝·阿金森。我们的这位朋友也把她整得很惨。她是个好姑娘。”

“噢,是吗?”

“只是状态不好。我想你会喜欢她的,谈点女人之间的话题。然后,今晚我会想办法从酒店打给你,听听她们俩的情况。”

“麦基诊所?”

“小艾伦弃妇俱乐部。保重。”

酒店里的旅行社帮我安排了前往里奥·格兰多河谷21的最佳路线。波音707从艾德威直飞休斯敦,等候两小时,转机去哈林根,经停科珀斯·克里斯蒂22。我刚错过了一班更早的飞机,所以可以从容地离开艾德威。

航班起飞时,机上连一半的座位都没坐满。夏日的高空下,大片田野雾蒙蒙、亮晶晶,又冷冰冰的。飞机追随太阳,正午相当漫长。这个国家有一亿八千万人,最糟糕之处在于,你往下看,会发现下面还能容纳更多的人。一个空姐对我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她比一般的空姐要高大,年龄也稍大一些。她的身型丰满,但工作服尺寸有限。她一嘴白亮的笑容,动作少许迟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见过她。然后我想起是在哪了——是马克·哈里斯23那本有分量的《慢鼓轻敲》24里,“作者”去玛瑶家的路上遇见的那个空姐。我这位空姐在邻座的边缘坐下来,弓起身子,对我笑。

“休斯敦会很热,”她说,“我一到那就要泡进汽车旅馆的泳池,只会偶尔上来喝上一大杯冰镇饮料,喝完赶紧下水。有些小孩整天待在房里,但我觉得房间的空调太冷了,我的鼻子会塞住。我在那边待到明早十点,但休斯敦挺无聊的,对吧?”

她用有些迷离的眼睛望着我,嘴角挂着笑容,等待我有所行动。几乎在任何地方,你都能撞进泰戈的常年海上派对。在二万八千英尺高空,以点45子弹每秒八百尺的速度。谁都不惦记谁。你们毫不相干,偶然相遇,互相依偎一小会,便擦身而过。之后,她就成了休斯敦的那个空姐,我就成了那个肤色黝黑的佛罗里达男人。这只是一段小小的回忆,里面有飘着氯气味的游泳池、果汁琴酒、五分熟的牛排,以及黄昏时,拉起帘子、寒冷如坟墓的汽车旅馆客房里的激情律动,瓦尔基丽女神25的血肉之躯上的驰骋。一场无害的享乐,送给无害的防尘塑胶人。他们善于创造浪漫的幻觉。

然而,连“看起来很可口”都不说,就拒绝开胃美食,显然是很无礼的。

“我也要去休斯敦,”我摆出渴望而惆怅的表情,“但我要转机去哈林根。”

她的笑容没有变,但眼神游离了些许。她又随便聊了两句,然后摇摆身子走下过道,微笑着提供机上的服务。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丈夫,有些人在寂寞里爆裂或燃烧,还有些人不能自制,凄凉地滥交,就好像空中水手,游走于各个港口上的男人。她们是快速流动时代的牺牲品,每次飞行不过是床与床之间的漫长弧线。

稍后,我在休斯敦航站楼看见她。她踩着高跟鞋,与一个面色红润、戴着大帽子的小伙子走在一起,有说有笑。

五点刚过,我抵达哈林根。太阳高照,光芒刺眼,与佛罗里达一样湿热。我租了一辆有冷气的福特银河26,找到一间高挑、明亮,带草坪、游泳池和喷泉的汽车旅馆,住进游泳池对面的一间阴凉房间。我冲了个澡,换上运动衫和休闲裤,然后开车四处转悠。这里是个村庄,却想充城市。白色的高楼矗立在奇怪的地方,原因不明。这里和布朗斯维尔之间通过二十五英里27长的77号公路相连。乔治·布瑞尔的住所在温特伍德,林登街18号。大片的社区,宽阔的柏油弯道。建筑师设计的房子、突悬的阳台、露台、浇花器、棕色石子铺就的车道、旅人棕、黑椒书、墨西哥园丁、穿着短裤的家庭主妇、铁质的古典名牌。18号车道用的是金色石头、玻璃、红杉和石板,两旁有板有眼地种着行道树。一辆黑色林肯和白色胜利停在车道上。房子的一扇窗户里,一只黑色的卷毛狗望向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