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床上流满了鲜血

一连多日都是糟糕的天气,英曼在山里走得晕头转向,迷路了。雨似乎一直从新月下到月圆,但除非你从落下第一滴雨的时候,就想到要记住天数,否则谁又说得准呢?天空一直阴沉沉的,英曼至少有一个星期没看到太阳、月亮和星星。如果说他一直在绕圈子,或者沿着某种更为复杂但同样兜来兜去的路径前进,也不足为奇。也为了走直线,他尽量选择正对着自己的某一点、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朝着它走。他这样走了很久,直至突然想到,或许自己选择的这些点连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而绕大圈还赶不上绕小圈呢。想到这点,他便抛开顾忌,开始在迷雾中瞎闯,觉得哪边像是西方就朝那里走,尽可能说服自己,只要还在走着,就该满足了。

他把羊婆婆的药一直用完,很快,头上的伤口就抽紧成为小小的伤疤,脖子上的伤口只剩下一道苍白坚硬的印子。疼痛逐渐减轻,直至变成一种遥远的声音,好似河水潺潺,他想这声音自己可以永远听下去。但他的思想并没有同样快地愈合。

食囊里已经没有食物了。他最初想打猎,但高高的枞树林似乎已经被动物们遗弃。此后他又试着抓小龙虾煮来吃,折腾了几个小时,抓到能装满一帽兜的小龙虾,但在吃完以后却发现根本不顶事。他剥下一棵小榆树的树皮放到嘴里嚼,然后又吃了一株红宝石色的牛肝菌的伞盖,有一口煎锅那么大,十五分钟后就又饥肠辘辘。很快,他就只有拔溪边的野水芹吃,渴了便手捧溪水喝上一口。

一天下午,他爬行在生满青苔的溪岸,像头野兽一样吃着水边的草,头发全湿了,嘴里满是呛人的水芹味,心中一片空白。他爬到一个水坑边向下一望,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的倒影,也正向他望来,随着波纹摇动,丑陋而又可怕。他赶紧伸手将倒影搅碎,因为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模样。

上帝啊,如果我可以生出翅膀飞翔该多好,他想,巨大的双翅会带着我冲天而起,离开这里,长长的羽毛迎风呼啸。世界将在下画展开,犹如打开一卷亮丽的图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留在地面。河流和山脉在下方掠过,从容而轻易。我一直向上,向上,直至变成晴空中的一个黑点。我要飞往另外一个地方,住到树枝间和崖石上。偶尔某些来自人类社会的干扰,可能像使者一般企图拉我回去,但每次都不成功。我要飞落到远处某个高高的山脊上,观赏平常每一天的明媚阳光。

他坐起来,听了一会儿溪水冲刷圆石以及雨打落叶发出的声响。一只精湿的乌鸦落在一提栗树枝上,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然后缩起身子,显出一副病态。英曼站起身,按照他命中注定的方式,迈开双足朝前走去,最终走上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第二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英曼开始感觉有人跟踪。他旋回身,看见一个生着猪眼、穿着一条褪色的工装裤和一件黑色西服上衣的小个子,正悄悄地紧跟在他身后。英曼几乎可以一伸手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

——该死的,你是谁?英曼问。

那人一溜烟跑进树林,躲到一棵鹅掌楸后面。英曼走过去朝树后一看,空空如也。

英曼继续赶路,隔一会儿就回头看一眼。他有时抽冷子猛然转身,便可看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的身影,在树林中闪缩。他在观察我前进的方向,然后就会去向民兵汇报。英曼想到这里拔出勒马特手枪,在空中挥舞着。

——我会一枪崩了你,英曼朝树林里喊道,你瞧着吧,我决不会犹豫,我要把你的肚子打个大窟窿,狗都能钻过去。

那猪眼男人在树林里躲躲闪闪,不敢靠前,但继续跟住他不放。

最后,英曼拐过路上的一个弯,那人从他前头一块岩石的后面走了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英曼问。

小个子伸出两根手指,在嘴上放了一会儿,英曼认出这是红绳会或者美国英雄社的一个接头手势,他记不清究竟是哪个了。医院的一个义工曾跟他说起过这些同情联邦的组织。它们都跟共济会一样,擅长制造各种暗号。英曼回了一个对应的手势,伸出一根手指在右眼上一比。

小个子露出笑容,说世道艰难啊。英曼知道,这又是一句暗语。正确的回答如下:是的,但我们企盼未来会更好。然后那人会问:为什么?英曼再答:因为我们在寻找解脱自己绞索的办法。

不过,英曼说的却是:到此为止吧,我不是美国英雄社的人,别的组织也不是,我跟任何组织都没关系。

——你是个逃兵?

——如果有地方可逃,我倒是愿意当个逃兵。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和你一样,哪方都不靠。我的儿子在夏普斯堡给打死了,从此以后,无论哪一边,我都叫他们见鬼去吧。

——我参加了夏普斯堡的战斗。英曼说。

那人伸出一只手说:波茨。

英曼跟他握手,说了自己的名字。

——夏普斯堡的战斗是怎么一个情况?波茨问。

——都一样,但比一般的规模更大。一开始双方互相炮轰,然后冲锋、射击,葡萄弹和步枪子弹,什么都有。死了很多人。

他们站了片刻,看着附近的树林,然后波茨说道:你看来累得不成人样了。

——没东西吃,我一直拼命赶路,可也走不多快。

——可惜手边什么都没有,不然就可以给你点吃的了。前方三四英里,住着一个好心的姑娘,她会给你东西吃,而且什么都不会问。

雨被寒风吹送,倾斜着落下,冰冷刺骨。英曼把防潮布裹在身上,快步朝前走去。他看起来就像古昔游方的僧侣,一身黑色的僧帽僧袍,躲开污浊的人世,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浪迹天涯。雨水从他的鼻尖滴落,流到胡须上。

不到一小时,他便行至波茨所说的地方。那是路边一栋用方木料建成的孤零零的小房子,位于一个潮湿阴暗的山沟的入口处,只有一间屋。窗户上糊着油纸,一缕棕色的炊烟从一个用泥巴、树枝垒起来的烟囱里冒出,马上就被风吹散了。山坡上有一个猪栏,一只猪在里面走来走去。墙壁与烟囱之间的角落里,摆着几只盒子形的鸡窝。英曼走到栅门外,向里面喊了一声。

雨中开始夹杂着飞洒的冰霰,他两边的面颊挤缩在空荡荡的嘴里,似乎要贴到一起了。栅栏里侧生着一株山胡椒,红色的果子已经挂上了冰锥。英曼等了片刻,然后又喊了一声。一个女人,应该说是个年轻的姑娘,将门略微推开,探出生着棕色头发的脑袋看了一眼,又马上缩了回去。英曼听到上门闩的声音。害怕是正常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