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床上流满了鲜血(第3/6页)

——我是求之不得。

——你没有求,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不能让你白干。我可以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缝好,看来你也正需要,上衣的那个破洞可以在外面垫一块布缝上。暂时你可以先穿我男人留下的衣服,他差不多和你一样高。

英曼又开始低头吃饭,很快便一扫而光,他用一小块玉米饼把盘子里最后一点汤汁抹净,放进嘴里。萨拉没问他是否还要,就用勺子又给他舀了一大堆豆子,还用叉子给他叉了一块玉米饼。英曼正吃着腿上的第二盘食物,这时孩子哭了起来,她走到房间昏暗的里侧,把裙子在腰间解开,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侧身对着英曼。

英曼想不看,却还是从侧面瞧见了她圆圆的乳房,在朦胧的光线中丰满而洁白。过了一会儿,她把孩子拿开,湿漉漉的乳头上闪烁着一点亮光。

她捧着一摞叠好的衣服回到壁炉旁,衣服上还立着一双干净的皮靴。他把空盘子递给她。

那女人将衣服和靴子放到他的腿上,说:你可以到外面门廊上换衣服,给你这个。她说着递给他一块灰色的肥皂,一块布,还有一个葫芦底做的盆,里面装着清水。

他走入夜色之中。门廊的一头有一块洗衣板,上方挂着一面小圆镜,抛光的金属已经出现锈迹。这是年轻的约翰刮脸的地方。细碎的冰霰仍然敲打着残留在栎树上的叶子,但在山谷开口的方向,朵朵散开的乌云飞掠而过,月亮在它们后面隐约可见。英曼想像那些人在门廊上将狗杀死,让姑娘在一旁看着。他在冰冷的空气中将衣服解开,脱下来的衣服就像新剥的皮一样,又湿又重,软塌塌的。他一眼也没往镜子里看,用肥皂和布头使劲地擦拭身体,然后将剩下的水浇在头上,穿好衣服。死者留下的衣服很合身,因多次水洗变得又薄又柔软。靴子简直就像特为给他度身做的。不过,他总还是觉得像披上了另外一个生命的外壳。重新进入木屋的时候,他的感觉肯定与鬼魂相仿,占据着过去的形体,却依然是个虚幻的空壳。萨拉点燃了一支牛油蜡烛,正在桌上的一个盆里洗盘子。蜡烛附近的空气似乎异常重浊,近旁所有光洁的物体都被染上了一层光晕,而烛光范围外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似乎再也不会重现。姑娘俯身在桌上,英曼觉得,她后背形成的曲线,此后的一生将再无缘目睹。这一幕应该牢记不忘,等到老年,这记忆虽不能带回青春,但至少可给人以安慰。

他坐进炉边的椅子里,很快那姑娘也坐了过来,他们默默地待了一会儿,盯着炉火,她抬起头看着英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异常可爱。

——如果我有一个谷仓你就可以睡哪里,她说,但现在没了。

——我可以睡玉米仓。

她又低头看着火,似乎表示他可以走了。英曼再次来到门廊上,拿起自己的包裹和湿漉漉的毯子,走到房后的玉米仓。云散开得很快,月亮露了出来,近处的景物开始显出比较清晰的轮廓。温度更低了,砭骨透肌。英曼爬进玉米仓,尽力把身体蜷缩在玉米穗当中。山坡上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从高至低,呈现一定的韵律。猪醒了过来,哼了几声,然后又陷入沉寂。

英曼估计这一夜会又冷又硌得疼,但跟躺在野地上比终归要好多了。借着从玉米仓壁板的缝隙中透进的一道道蓝色月光,他从食囊中取出勒马特左轮,检查一遍弹仓里的十发子弹,用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的衬衫下摆擦拭枪身,将击锤半扣。他又拿出刀子,在一只靴子干净的皮底上磨了磨,然后裹好毯子准备睡觉。

但没睡多大一会儿,他便被脚踩落叶的声音惊醒。英曼慢慢把手放到枪上,以免碰到玉米棒子弄出声响。脚步声在距玉米仓十来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请你到里边来吧!萨拉说完便转身走了。

英曼爬出玉米仓,将手枪插进裤腰,仰头看着山沟上方狭窄的天空。猎户星座已经升至中天,似乎正好骑跨在山沟两边的山脊上,看姿态仿佛对于何去何从心中自有主意。他走到木屋前,只见窗纸亮得像盏灯笼一样。姑娘往炉里新添了山胡桃木的板子,火光熊熊,小屋可能从来没这么温暖亮堂过。

她躺在床上,辫子解开,浓密的头发覆在肩头,反射着火光。

英曼走到炉旁,把手枪放到算是炉台的一块木板上。童床已经挪到火旁,孩子面孔朝下睡着,只在被子外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你拿着那把大枪看起来像个逃犯。她说。

——现在我还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答应吗?

——英曼想:他应该答一句“也许”,或“如果我能做到”类的话,应付过去。

但他说出来的却是:我能答应。

——如果我要你到床上来,躺到我身边,但别的什么都不要做,你能答应吗?

英曼看着她,心想:她眼中此时看到的又是什么呢?一个穿着她丈夫衣裳的可怕幽灵?一个让她喜忧参半的鬼魂?英曼的眼睛落到她盖的被子上。被面上面画着粗壮的野兽,大眼睛,小细腿,笨拙却又尊贵,有如作为纹章的异兽。它们似乎是根据对梦中所见怪兽的残缺记忆拼凑起来的,肩部大块的肌肉隆起,足上生满利爪,咆哮着张开巨口,露出长长的獠牙。

——你能吗?她又问。

——能。

——我知道你可以,不然我也不会问。

他走到床前,脱掉靴子,衣服全部穿在身上,仰面躺进被窝。

床垫里装着新鲜的干草,散发出干爽的清香,让人想起秋天。被窝里还有那姑娘自己的气味,像一丛淋湿月桂,花瓣已经全部凋落于地。

两人全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好似中间摆着把已经上膛、一触即发的猎枪。过了一会儿,英曼听到她猛烈地抽泣起来。

——我还是走吧,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好过些。他说。

——别说话。

过了半晌,她止住哭声,坐起来用被角擦擦眼睛,开始谈起她的丈夫。她只让英曼听着,每次他想开口,她便说:别出声。她的故事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但却是她的生活。她说起如何与约翰相遇、相爱。为建这栋木屋,她像个男人一样,与约翰一起干活,伐树,立起削平的木料,用泥弥缝。在这样一个英曼看来很难维生的荒凉所在,他们却设想着美好的未来。她讲到过去四年的艰辛,约翰的死,粮食的不足。惟一的亮点是约翰的一次休假,那真是天堂般快乐的时光,也就是那次,她有了现在睡在火旁的孩子。如果没有她,萨拉说,自己早就撒手离开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