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第4/6页)

“听到了,妈妈。”我说。

“嘘,轻点儿,别吵醒恩肯。”

我点点头。尽管叫得没我那么大声,奥班比也点点头。

“我想问你们俩一点儿事。”母亲低声说,“你们都醒了吗?”

她又拍了拍我的腿。我一惊之下大叫:“醒了!”奥班比也一样。

“嗯哼。”母亲咕哝道。她看起来像是祈祷了好久,或者哭了好久,或者一边哭一边祈祷。前不久,准确说来就是伊肯纳拒绝去药房之前,我问过奥班比,母亲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那么爱哭。奥班比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但他认为女人比较爱哭。

“听着,”母亲在我们床上坐下,“我要你们俩告诉我,伊肯纳和波贾为什么闹得这么僵。我相信你们知道,所以,告诉我吧,快点儿,快点儿。”

“我不知道,妈妈。”我说。

“不,你知道,”她反驳,“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打架啦,吵嘴了,只是我不知道;一定有事。好好想。”

我点点头,开始想,努力想弄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奥班比。”母亲在一室寂静中叫道。

“妈妈。”

“告诉我,你们的母亲,你们的两个哥哥为什么会闹翻。”这回她改用英语。虽然她的裹身衣没有松脱,她还是在胸前打了个结,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性动作。“他们打过架吗?”

“没有。”奥班比回答。

“真的吗,本?”

“真的,妈妈。”

“他们吵过嘴吗?”母亲又改回了伊博语。

我们都回答“没有”。但奥班比的回答比我迟得多。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顿了顿,又问,“告诉我,噢,我的王子们,奥班比伊圭和阿齐克韦,请告诉我。”她恳求道。每当她想从我们这儿套话时,她就会祭出这种让我们的心都要化了的爱称。她会授予奥班比王室头衔,“伊圭”是尼日利亚人对国王的称呼,让我跟尼日利亚第一任原住民总统纳姆迪·阿齐克韦同名。这两个名字一叫出来,奥班比就拿眼睛瞪我。这表明他本来不想说,但在妈妈的乞求下,他打算说了。因此,母亲只要再重复一遍这两个爱称,奥班比就会忍不住说出来,因为她已经赢了。她和父亲对我们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怎样深入我们的内心,他们的问话方式让我们觉得他们很可能已经知道答案,只不过需要我们证实一下。

“妈妈,这要从我们在奥米-阿拉河边遇到阿布鲁那天说起。”在母亲重复了一遍那两个爱称后,奥班比招了。

“啊?疯子阿布鲁?”母亲跳了起来,惊恐地叫道。

奥班比似乎没料到母亲会是这种反应。他大概害怕了,垂下眼帘看着光溜溜的床垫,不作声。这可是我们发誓要保守的秘密。伊肯纳一开始同我们疏远,波贾就警告过我们绝对不能把这事透露给任何人。“你们俩都看到了这事对伊肯纳的影响,”当时他说,“所以,给我把嘴巴闭牢了。”我们都同意他的说法,发誓删除这部分记忆。

“我问你,”母亲说,“他们遇到了哪个阿布鲁?那个疯子吗?”

“是的,”奥班比低声答道,飞快地扫了一眼我们房间同哥哥们房间的隔墙,生怕他们听见他泄密了。

“天哪!”母亲叫道。然后她缓缓坐回床上,双手搁在头顶。她以这种古怪的姿势坐了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磨着牙,嘴里啧啧有声。“好了,”她突然说,“立刻告诉我,你们遇到他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听到了吗,奥班比?我说过了,现在再说最后一遍,告诉我在河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奥班比犹豫的时间有点儿长。他很怕讲这个故事。可是太晚了,他刚才那句话已经泄露了部分真相,母亲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像看见猛禽朝自己的羊群扑过来的驯鹰人一样,双脚在山上牢牢站定,随时准备战斗。即使奥班比想抵制她,也有心无力。

那是邻居抓到我们之前一个多星期的时候,哥哥们和我,还有其他男孩,钓完鱼准备回家,走在奥米-阿拉河边的沙路上时遇到了阿布鲁。当时我们正在讨论那天抓到的两条罗非鱼(伊肯纳非要说其中一条是合齿鲷)。走到杧果树和天国教教堂所在的空地时,卡约德大叫:“看,树下有个死人!死人!死人!”

我们立刻扭头看向那个地方,果然有个男人躺在杧果树下的落叶上,脑后枕着一根带着叶子的小树枝。他周围散落着许多大小、颜色(黄的、绿的、红的)和腐烂程度不同的杧果。有的被压扁了,有的被鸟啄过后烂了。那男人的脚底板就那么伸在我们眼前,丑陋不堪,就像运动员的脚,筋腱纵横交错,组成了一张繁复的地图。每根筋腱上还沾着枯叶。

“那不是死人;他在哼那个小调呢,”伊肯纳平静地说,“他一定是个疯子,疯子就是这样的。”

虽然我以前没听过那个小调,但一经伊肯纳提醒我就听到了。

“伊肯纳说得对,”所罗门说,“这是阿布鲁,能看到幻觉的疯子。”然后,他打了个响指,“我讨厌这人。”

“啊!”伊肯纳叫道,“就是他吗?”

“是他——阿布鲁。”所罗门说。

“我都没认出来。”伊肯纳说。

我打量着这个疯子。伊肯纳和所罗门都知道他,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阿库雷的街道上游荡着许多疯子、流浪汉和乞丐,全都平淡无奇,而眼前这个不但有独特的身份,还有名字,一个大家似乎都知道的名字,这令我感到奇怪。就在我们端详他的时候,他举起双手,让它们古怪地杵在空中纹丝不动,那种庄严感让我立刻心生敬畏。

“看!”波贾说。

这时,阿布鲁坐了起来,他好像被钉在了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

“别管他。咱们走吧,”所罗门说,“别跟他讲话,我们走,别管他——”

“不,不,我们应该吓一吓他,”已经迈步向那个疯子走去的波贾建议,“我们不能啥也不做,会很好玩的。听着,咱们可以吓他一跳,然后——”

“不!”所罗门激烈地反对,“你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人很邪门儿?你难道没听说过他?”

所罗门还没说完,那疯子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波贾怕了,赶快往后一跳,跟我们站到了一起。这时,阿布鲁像杂技演员一样灵巧地跳起来,双手贴着身体两侧,双腿并拢,直直向后倒去,恢复了最初的睡姿。这身体可真够柔韧的。我们不由得鼓起掌来并发出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