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暴雨(第3/6页)

尤其奇怪的是,考虑在在这个学期的初段,在我们练习“李普 范 文凯”时,他们显得对中国的近代历史毫不敏感。我布置的任务,是让他们表演滑稽喜剧,来做一个中国的“李普”;每个组都得去写个不同年代的故事,然后来表演。一个故事里的中国人,在1930年代堕入昏睡,在1950年代醒来,而另一个则是从1948到1968,如是类推。在这七个小组里,浓缩了中国二十世纪的历史,而我尤其想看看分配了文革的那一个小组将如何演绎这段痛苦的历史。

在他们的戏里,李普由阿瑟来扮演,他是个模样严肃,聪明的男孩,戴着厚眼镜,短短的黑发。他醒过来了,表情很困惑,然后其他的学生,扮演红卫兵的,把一顶笨蛋帽子戴上了他的头。一个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标语围上了他的脖子,将他双手反绑。红卫兵们聚拢了过来,而斗争开始了。

“你为什么不是红卫兵?”一个女孩向他吼道。

“什么是红卫兵?”阿瑟迷惑不解。

“你知道什么是红卫兵!你为什么走资本主义路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是资本主义路线?我的名字叫李普 范 文凯,我是一个国民党的士兵。”

“你说什么?”

“我是蒋介石的国民党的一个士兵。我只是个穷人——”

“一个反革命!他是个反革命!”

“我的名字是李普 范 文凯,我只是——”

“闭嘴!”那女孩尖叫。“你现在得坐飞机!”

两个人强迫他立正,把他的手臂往后拽。其他的学生们用调羹敲着铁碗,大声叫着,押着李普前后游行。我从教室的后排看着,只希望傅主任不要在这时候把脑袋探进来。我不想解释关于“李普 范 文凯”的文学课怎么会发展到了这一步。

最奇怪的部分,是在同学们很喜欢这个——这是所有的滑稽讽刺戏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观众们欢呼着,大笑。这完全不是我所预期的;我原本以为,他们会找到一个有技巧的方式做这出戏,来回避那历史阶段中最丑恶的一面,因为我知道许多学生的父母在文革中曾经受苦,遭罪。但仅就现在看戏的感觉而言,我完全感觉不到那个;没有人感到不安,这滑稽戏就跟“仲夏夜之梦”等喜剧那般搞笑,好玩。这就和鲁迅某一次的评论一样:“记性好的人,容易被苦难的重量压垮。只要那些记性坏的人,才能适者生存。”[2]

但我的学生们的记性也不是一味的不好。虽然他们会拿文革开玩笑,却对鸦片战争极度的敏感。我知道这种敏感部分缘于我这个外国人,但在某个程度上,也和哪一段历史在他们眼前出现的多少有关。1800年代中期的事件,仿佛显得更近,更难解决,相较于他们父辈的挣扎年代。中国的历史书淡化了文化大革命,而关于毛泽东的话题则被邓小平的话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他是对了百分之七十,错了百分之三十。这些数字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去简化历史。有时候,我会在交流中装无意提到毛对了百分之六十七,想看看有什么反应。毫无意外的,听者总是立刻纠正了我。这使得文革变得极其遥远,一个关于统计数字的问题:毛泽东一生的平均值。

相反的,关于鸦片战争,没什么是单纯的,它似乎在我的学生意识里要沉重得多。一年到头他们都在反复学习那段耻辱的历史,而香港的回归,被描绘成了一次救赎,对他们的个人生命发生重大影响的事件。相反,1989年的学生抗议则是所有事件当中最为遥远的,对我的学生来说,暴力根本没有发生过。他们被迫接受冗长的军训,作为天安门事件的直接结果,而其中有些人却那么爱国,以至于香港的回归成了他们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这就是校园里的状况,但当我将更多时间花在城里,我开始发现,对于普通的中国工人,所谓的老百姓而言,事情是不一样的。每周我会跟柯显龙聊两三次,一个在南门山公园的四十七岁摄影师。而我和他沟通越多,就越为他的政治观点而吃惊。他完全没受过教育,但他却具有很有意思的想法;有时他谈到更多民主,以及其他党派的重要性,那些是我在校园里从未听到过的。有一次我提到了香港,但他看上去只是觉得无聊——那对他没任何意义。

“如果香港不是在英国人手里那么多年的话,”他说,“它不会像如今那样富。如果它是中国的话,它就会有大跃进,会有文革,以及其他所有的问题,而那些就会影响到它的发展。我们会像破坏其他东西一样把它也毁了。”

我从没在涪陵听到另外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哪怕一点点接近这个的意思也没有,我告诉他我的学生没一个会同意他。

“当然他们的观点和我不同!”他很不屑。“他们知道什么?太年轻了!他们不了解真实的世界;没有经验。”

“但即便那些老教师也没这样的想法。”

“当然!他们每周都上政治课——他们必须得相信共产党说的。我们老百姓有我们自己的想法。我可不需要学他们在大学里学的那些东西。”

我发现,作为一个能思考的人,他的优势恰恰在于他没有经过正规教育。没有人告诉他该去想什么,由是,他能够自由清晰地思考。

对于一个教师来说,这个情形不是很鼓励人。我想的越多,就越对我的学生所接受的教育感到悲观,而我对在这种地方教书逐渐感觉矛盾,心情复杂。尤其让我心烦的是,自从秋季学期以来,我和三年级同学的关系很少有什么改进。他们总是很驯服,很尊敬我,而且他们对文学有极大的热情。我对于诗歌也有很大的忠诚,但这种忠诚有它的局限;我相信,我的工作不但是教文学,也想要发展出一种互相的尊敬与理解,让我们能够很轻松地交换观点。这种情形在我和我的汉语家教身上发生了,尽管有巨大的语言和文化的障碍,在一开始时。这种改变非常难得,因为它需要绝大的耐心和努力,彼此双方都是。最重要的是,它需要诚实,即便这种诚实偶尔带来不愉快的感觉。

但我和学生们的关系,距离这种转变却仍遥远。我没法提到中国人的外国恐惧症,因为他们会显出防备心来,这就告诉我,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更接近街上那些偶尔出现的骚扰者,而不是他们的外国教师。而且,还有太多的时刻,他们会不自在地低下头去。这是我所开始讨厌的了——那伟大的低头。每次发生了那种状况,我就察觉到,我不是在教四十五个有着个体思维的个人。我是在教一个群体,而有些时候,这个群体会作同一的思考,像这种的群体就是暴民,即便是在沉默与消极的姿态中。而我总是一个外国人,孤独站在整个班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