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暴雨(第4/6页)

当地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同样开始烦扰我。逐渐的,我发现我在涪陵被监视着,虽然很难说出于什么原因。我写回家的信时常出现被篡改的痕迹,偶尔,我收到曾被打开过的信件。那个春天,我的父母邮寄给我一份纽约时报的旅行栏目,其中有我写过的一个故事,但在我那篇文章的边上,有些什么被小心地剪去了。最奇怪的是,那篇故事写的乃是密西西比河,而唯一提到中国处,是在文章尾部的一个注解,提到作者住在涪陵。没过多久,我给父母发去了一封载于软盘的长信,当他们收到的时候,文中的一部分被抹去了,替代以一串串的X。这是信中唯一带点敏感的话题,描绘了我有一次被三个喝醉的大学生骚扰的意外事件。余下的内容是完整的,出于好奇,我的父母把软盘带去给一个密苏里大学的电脑专家看。他说这种变化只能是故意篡改的结果。软盘的故障不会造成这种变化。

这些事件有点烦人,但主要还是让人感到可悲。为什么要审查一篇关于密西西比河的文章?是谁花时间来读一个在涪陵这种地方的外国教师的信件?这份力气不能花在更有用的地方上去么?我猜测,这些行为的目的是要威胁我——那些活儿干得那么差,显然是想让我发现。但事实上,这种篡改行为,只是更有效地给我提供了例子,展现出了那种构成了共产中国的,毫无目的的受迫害恐慌症。

大学生活里,也显示出了有组织的监视迹象。一月份,一个接近成都地区的志愿者跟一个的士司机发生激烈争执后,被带到了当地的警局。那个志愿者明显是做错的那一方,最终他被送回了美国;但在问讯期间,他发现当地警局备有一份他的记录,内容是他在课堂上所说的任何会引起争议的话。所有一切都在那儿——他关于资本主义的评论,毛泽东,还有任何敏感的内容。他对于中国的政治限制尤其不敬,但我知道,我们所有人多少都曾经越界。而我知道,在涪陵的警局,大概也有一份我的资料,关于我提到的鸦片战争,我提及的外国人恐惧症,以及我在课堂上所说的其他内容。

这儿有一些学生干这种活儿,报告我所用的材料——政治告密者,多少算是。很有可能,他们是最好的学生;也许有些是我最喜欢的。但他们还是跟踪我的言行,在我上课时,很难不想到这个。

在课堂上,最困难的事儿之一,乃是引导同学们进行讨论,因为通常,学生们的观点都是一样的。你得去想到用罗宾汉,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会去想到那些教给他们的东西。关键点在于去哄出他们自己的观点来。在秋天里,用罗宾汉就很好,到了春天,亚当的关于计划生育的讨论,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他在他的文化课上,涉及到了人口问题,而我们想出了一个讨论的题目,在我们坐在我的阳台上喝当地啤酒的时候。你根本没法公开讨论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没有人敢于反对——但你可以自由地讨论美国。是以那个题目就来了:美国应该采取法律,限制大多数的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么?

亚当给四个班都上了这课,而情形总是把学生们平均分成了两派。这种分派中有一个模式——那些党员以及其他处于权威位置的学生,总是倾向于实施该政策;而反对的那一边,则包含了一些非主流的边缘元素。他们在一个美国的课堂上,当然算不上是边缘人士,但在涪陵他们就很瞩目了——一些较为安静的学生,那些和班上的政治组织毫无关系的,有点偏移的人。

每次,他们后来都在无意识中讨论起中国来了,那当然正是亚当所想要的效果。在最后一个讨论中,当争论变得激烈,一个叫丽贝卡的学生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他是个三年级学生,给自己取了一个糟糕的英文名字。他留着浓密的平头,一双疲倦的眼睛,显然,他是很聪明的,然而他却很懒,经常通不过考试。我从未见过他和其他的同学交往。在争论中,他是反对美国接纳计划生育政策的,而他很快阐述了观点。

“在美国,”他说,口齿很清晰,“人们习惯了有更多的自由。他们非常关心人权。美国人绝对不会支持计划生育政策,因为他们会把它看作是侵犯了他们的自由。”

他坐下了。一阵愤怒的嗡嗡声扫过了教师;有那么一阵,情形看起来他们又要尴尬低头了。但有人起身反驳了丽贝卡,这就过去了,直到讨论结束,再没有类似的声音出现。

第二天,在我上完文学课后,丽贝卡跟我到了大堂。他问我能否借一本杂志看,我告诉他跟我去办公室,在那儿有成堆的新闻周刊,是和平队邮寄给我们的。

我们边上楼梯边聊,丽贝卡又开口了。“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在中国没有美国那么多的自由,”他说。我们周围有很多学生,许多人都可以说英文的。亚当跟我说了昨天的讨论,我知道这个年轻男人脑中肯定想着些什么。

“让我们去办公室,”我说。“那儿有很多杂志。”

我让门开着。走廊太吵了,人们听不到我们,而且我猜想丽贝卡大概也有一点名声了;关着的门也许只会惹人生疑。但他看似并不担心那个——他坐下来,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经常想,我们中国有许多问题,”他说。“在中国没有足够的自由。我想,在美国,你们有更多的自由。”

(这个男孩还是习惯用“我们中国”的说法。)

这是我首次听到有一个学生那么说话,而我不太肯定该怎么回答。“我想我同意你的说法。”我很慢地说。

他的英语不是很好,他需要花时间来想他要用的词儿。一个停顿后,他说,“我很羡慕你们美国的自由。”

“但有些人认为美国人有太多自由了,”我说。“那也是美国有那么犯罪的原因之一。人们可以拥有枪支的自由,而且他们可以有各种奇怪的想法。”

“我想那不重要,”他说。“在美国,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好,经济也很好,因为有那么多的自由。”

“我想你的大多数同学不会同意你的。”

“不!”他几乎叫起来。“他们都不一样。但他们说我是不同的——有时他们说我是一个‘新人’。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想。”

“唔,”我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想你或许要小心点。”

“有时候我会害怕,”他说。“我经常害怕我不能说出我所想的。”走廊上的人已消失了,安静了许多,而我想着:为什么你还那么大声?但很显然,他为了这次交谈,已经憋了很久,而他现在把所有一切都置之不顾了,他盯着我,平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