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中国新年(第3/7页)

他边做边笑着,剪着纸头。我把小车滚过他的孙子旁边,小孩追着车子,尖声大笑。

“你们圣诞节跟我们春节一样,是不是?”黄能问。

“多多少少。那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

“你们会在圣诞节给祖宗上坟么?”

“不,我们没有那个传统。多数美国人不知道他们祖宗的坟在哪儿。这是一个移民国家,人们经常搬家。你看,我祖父母的坟不在我的家乡;他们在加州,那就像从这里去上海一样。我不能肯定我的其他祖先在哪儿——有些在意大利,有些在德国,还有一些爱尔兰,英格兰。”

“这么多国家!”

“多数美国人都是这样的。”

“你不可能在圣诞节去那么多地方上坟。想想要花多少钱!”

“肯定要花很多钱。欧洲离我的家乡很远。”

“好吧,”他说,“明天我们只要去白涛。坐汽车只要四块钱。”

我们全都坐在一起看电视。有一个电暖器来取暖,而男人们也用它来点烟。舞台秀比平常的要好。现在,这个节日并不令人压抑了,我跟这个家庭坐在一起,而不是从我学生的作文中读到它。我们闲聊着,开开玩笑,突然,冯小芹严肃起来。

“当你刚来的时候,”她说。“你会不会有时对中国人感到恶心?”

我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人很粗鲁,因为他们嘲笑你?”

再一次的,我不知如何回应——他们非常好意地请我来到他们家里,我们似乎离不愉快的事情非常遥远。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而我想最好还是谈点别的。

“不,”我说,“我觉得这儿的人很友善。”

“不,不,不,”她说,有点不耐烦。“好像有一次,你和梅致远在店里吃饭,有个女人在对你们两个大笑。”

梅致远是亚当的中文名字。我记得那次事件,一个小事——一个月前,一个卡拉OK的小姐笑过我们,嘲笑我们的汉语,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了不少话,而我们叫她闭嘴,管好自己的事儿。通常我们不会对那种嘲笑作出反应,然而我们把米粉店当作我们的地盘;人们没权利在那儿嘲笑我们,尤其卡拉OK的小姐。

我能看出冯小芹想要我诚实回答。在某些方面,我觉得她了解我,就像她了解涪陵的其他人一样——她总是在店里,在那儿她看着我如何对事情作出反应。像所有人一样,她很仔细观察我,但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看的时候,带着一点同情。

“是的,”我说。“我想那个女人很没礼貌。她在取笑我们,所以我叫她闭嘴。但它没怎么影响我;后来他也不说什么了。”

“她没文化,”冯小芹说。这是一个普遍的说法,指一个人没受过教育。冯小芹摇摇头,继续道:“所以她那么对待你,因为她没文化。涪陵的许多人都是那样。”

“不,多数人不是那样。而现在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他们还是不应该笑你。那很没礼貌,我想。”

她一直看着我,她黑色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回避她。我看着那小儿,逗他玩。

“那不重要,”我说。“你们很好心,让我今晚来吃饭——那才是更重要的。黄凯是个很礼貌的主人。”

她向孩子笑了,而我们谈起了他长大了好多,他会说多少字了。我们没有提到他先前害怕我,因为现在那惧怕已经不见了,他跟我在一起很自在。而我也没有提到,从这个小孩的惧怕中,反映出了我在涪陵所遇见的多少困难,人们对于新鲜陌生事物的不确定感。这是一个很自然的人类反应——一种本能,就像小孩一样,无可指责。要花时间与努力去应付它,也需要耐心,现在我才发觉,在对方的一面,也做了多少的工作。

他们邀请我来吃饭,就是很慷慨的。他们知道那孩子会哭,也许会冒犯我,但他们还是邀请我来了。我想到了美国的圣诞晚餐,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请一个外国人,或一个黑人来与我家人共餐,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害怕他的话。也许我会的——但那必须要有个理由。我会想说,这将会是对我的孩子有益的一课,也是对客人的一个重要姿态,而这会让我自己感觉很好。我是为自己做的,也为其他相关的人。

但今晚,他们的行为并无任何理由,任何目的。冯小芹理解我,但还没到那个程度,看不出我从那小孩以及其他涪陵人身上看到的。她与她的家人邀请我来,不是为了展现他们没有外国人恐惧症,或者别的什么。他们知道我独自一人过节日,而我是他们的朋友;其他都不要紧。他们只是心胸开阔的人,而这是我在中国所吃的最好一顿。

午夜的爆竹声唤入了新年。我早些时候离开了黄家,我有点累了。准备睡觉时,爆竹声起,低低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雷声滚过山顶。声音愈发大了,在河谷两岸回响,我到外面阳台上去看。

乌江在夜里显得阴沉沉。城市也暗暗的,但随着午夜临近,烟火增强了;我能看见它们在街上,在石级上闪亮。声音的强度加了一倍,两倍;插旗山那边也加入了,而在远处,跨过长江,白山坪上也亮了起来。在午夜那一刻,整个城市轰鸣起来,它的声音响彻乌江两岸,建筑物的窗户也闪着火光。旧年过去了;在河谷的心脏深处,乌江颤抖着,它的江水被明亮燃烧的城市上了色。最后,午夜过去了,烟火熄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新年,空白,神秘,而江水沉默地流过河谷。

第二天上午,我进了城,街上满是穿着新衣的人。传统上,在新年里你不能穿任何旧的,孩子们穿得尤其鲜亮。许多小女孩都上了妆;所有的男孩都拿着枪。那看上去好像是另一个节日传统:塑料的小弹丸枪在哪儿都有卖,在街边的摊档上,而所有的男孩都有一把来福枪或手枪,或者两把都有。这些枪很精确,有力,在美国,可能你卖上两把就会被起诉。在美国,有可能孩子们会拿它来射鸟,狗,或者猫儿;在涪陵,很少见动物,却有许多的人。城里到处都见男孩们互相追逐,喊叫着,发射他们的武器。

新年的另一个潮流,是学生乞丐的出现。在南门山附近总有乞丐;通常他们身有残疾,有时会出现少数民族的妇女,带着脏脏的小孩,来拖住你的衣袖。但现在,每次我去城里,都能见到两三个学生,穿着校服,因为羞耻而低着头,身前的信息板上写着长长的故事,标题是“需要学费”。故事大致是相同的——他们付不起高中或者大学学费,往往是因为家里死了人,而他们向路过的人请求捐助。通常乞讨者们会将学校的录取书与学生证展示出来。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来自涪陵;他们是坐轮船经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