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挽回的失去

马塞尔,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请你读一读我们的信吧,我们只想对你说,只有真正迎来自由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自己的……牲是多么值得。

鲍里斯来叫我们起床时,天刚蒙蒙亮。我的胃里一阵痉挛,但是没办法,在这里是没有早饭吃的,更何况今天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我想,紧张的感觉要远远多过饥饿吧。鲍里斯坐到桌子旁边,查理已经开始工作了:我的红自行车就在眼前被重新改造了一番。把手上的皮被扒了下来,变成了一边红色一边蓝色的怪模样。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自行车漂不漂亮并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被认出是偷的。就在查理检查车的换速叉时,鲍里斯把我拉到跟前:

“计划有点调整。詹不想让你们三个新手单独去完成任务。万一出现紧急情况的话,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在身边是很重要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表示兵团对我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但我选择沉默,听鲍里斯继续说下去:

“你弟弟就待在家里,不去了。我陪你一起去,负责带你逃跑。现在,好好听清楚我的话:任务的开展是有步骤的,袭击敌人需要严格按照我告诉你的方法进行。你在听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鲍里斯一定察觉到我刚刚有点走神。我在想弟弟,他要是知道自己被排除在这次行动之外的话,一定会不高兴。其实我倒是安心了不少,因为他不用跟我去冒险了,可以安全地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更让我安心的是,鲍里斯是医学专业三年级的学生,所以要是我在行动中受了伤,他或许有办法救我。当然,这个想法其实很蠢。因为在真实的行动当中,受伤根本不算什么,被逮捕或者直接被干掉才是最常见的事情。

说这么多,只是想承认我确实在鲍里斯说话时走神了。不过我一直就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不专心是我性格的一部分。当然,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没从高中会考的考场被赶回家:由于我那犹太人的姓氏,会考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好了,言归正传。我得好好听鲍里斯的指示,要是连怎么行动都搞不清楚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再给我任务了。

“你在听我说吗?”

“当然,当然。”

“在你确定好袭击目标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检查手枪的保险卡槽有没有打开。已经有好几次这样的情况了,有人在开枪时以为哑火了,其实是忘了打开保险卡槽。”

我觉得连这个都要提醒,实在是细致得过了头。但是,当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手脚的确会变得不利索。我不敢打断鲍里斯,必须专心致志地听他讲下去:

“袭击的目标一定要是军官,不能只是个小小的士兵,明白吗?要在合适的距离开枪,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我负责周边的一切,你只管靠近目标,然后开枪。数清楚自己开了多少枪,记得要留一颗子弹在弹夹内,逃跑的时候可能用得上。我会在逃跑过程中掩护你,所以你只管射杀目标就可以了。如果有人来捣乱,我会确保你的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头。你开完枪后就径直往前走,明白了吗?”

我想说明白了,但口太干,舌头被粘住了,所以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鲍里斯认为我已经懂了,于是继续说下去:

“到远一点的地方之后,你放慢速度,若无其事地骑着自行车转悠。你要见机行事,多转几圈。一定要留意四周,如果发现有人跟踪,绝不能把他带到你的准确住址。你就沿着河边慢慢地骑,不时停下来看看四周是不是有见过不止一次的陌生面孔。不要相信什么巧合,在我们的世界里,永远没有巧合的事情出现。只有等你完全确定周围安全以后,才能往回走。”

鲍里斯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没有教我:那就是怎么朝着一个人开枪。

查理推着改装好的自行车进来了。正如他所说,最重要的是保证脚踏板和车链的安全。鲍里斯示意我们该出发了。克劳德还在睡觉,我在想该不该把他叫起来。万一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可能会恨我,恨我在死之前甚至都没有同他道别。不过最终我还是让他继续睡了,因为他一醒来就会吵着吃东西,而现在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多睡一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少挨一个小时饿。我问鲍里斯为什么埃米尔不和我们一起去。“算了吧!”昨晚他的自行车被偷了。这个笨蛋居然把自行车放在楼道里不上锁。而且这辆自行车外形很漂亮,也有皮的把手,就跟我的那辆一模一样。我们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得再去偷一辆。鲍里斯还跟我说,埃米尔因为这件事情气得要死!

整个行动差不多就是按照鲍里斯安排的那样进行的。被我们锁定的那个德国军官从街道旁的楼梯走下来。他正准备去公共小便池(vespasienne)上厕所。Vespasienne是用来称呼城里那种绿色的小便池的。因为外形的关系,我们一般都叫它“茶杯”。由于这种小便池是由一位叫韦斯巴芗韦斯巴芗(9—79),古罗马帝国皇帝,英语名为Vespasian。的罗马皇帝发明的,于是就有了这个名字。你看,要是不在1941年6月因为自己犹太人的身份被赶出考场的话,我应该可以顺利通过高中会考的。

鲍里斯示意我可以采取行动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地点:街边的一处小角落,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德国军官一点也没对我产生怀疑,我只不过是一个刚巧也想上厕所的人而已。比起他那身漂亮的绿制服,我的打扮只能用衣衫褴褛来形容。小便池分为两个隔间,我站在他旁边撒尿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我会用光所有子弹(当然,按照鲍里斯的指示,我要留一颗在枪里)将身旁的这个德国人杀死。我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保险卡槽,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加入的是高尚的抵抗组织,怎么可以在这么不光彩的地方,趁别人正在方便的时候干掉对方呢?

没办法去问鲍里斯,因为他正推着两辆自行车在楼梯上面等我呢。此刻,我必须自己想清楚,自己做决定。

我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枪,我不能接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打倒第一个敌人。在别人撒尿的时候下手,这算什么英雄。我知道,如果我把这种想法告诉鲍里斯,他一定会回答说,眼前的敌人是凶残的,当他们的军队向儿童扫射时,当他们在死亡集中营里恣意妄为时,何曾有过半点犹豫和怜悯。事实的确如此。但在我的想象中,即使自己成不了皇家空军的飞行员,至少也要用同样高尚的方式采取行动。我要等这个军官离开小便池后再动手。他在转身时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则跟着他走上楼梯。小便池位于一处死角,回去的路只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