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丽的情感(第2/8页)

放风的时候,西班牙狱友告诉我们,昨天兵团又进行了一次爆炸行动。雅克走到一个西班牙政治犯身边,希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这个人叫博拉多斯,看守们好像有些怕他。他是卡斯蒂利亚人,和他所有的同胞一样,他为那片土地深感自豪。为了卡斯蒂利亚,他英勇地加入了西班牙内战;在徒步穿越比利牛斯山逃亡到法国时,他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故乡;被关押在西部集中营时,他日夜都在为祖国歌唱。西班牙犯人和法国犯人之间隔着高高的栏杆,博拉多斯示意雅克靠近些,然后将从看守嘴里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是你们的人干的。上周,你们的伙伴赶上了最后一班电车,却没注意到里面坐的全都是德国人。他当时一定在想什么事情,才会这么糊涂。一个德国军官上去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踹下了车。他很气愤,被踹屁股是对人很大的羞辱。他爬起来四处打听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把原因搞清楚了:电车每天晚上都会来接看完文艺演出的德国军官,这最后一班电车有点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意思。几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他带着另外两个伙伴再一次来到了自己被踢下车的地方。”

雅克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听博拉多斯讲着。他闭上双眼,仿佛自己就置身于行动当中,他似乎听见了埃米尔的声音,看到了埃米尔在行动成功之后嘴角扬起的笑容。正常情况下,故事应该这样结尾:几枚手榴弹炸飞了快速行驶的电车,坐在车里的纳粹军官们通通一命呜呼,投掷手榴弹的几名少年成了英雄。然而,故事并不是这样发展的。

他们藏在人家门前的阴影里,心里紧张得要命,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街上冷得结起了薄冰,月光下空荡荡的路面散发着亮光。屋檐上偶尔有水珠滴下,轻轻地打破周遭的宁静。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们每呼吸一次,都有白气从嘴边冒出,他们得时不时地搓一搓快被冻僵的手指。但恐惧与寒冷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克服?要是稍有差池,他们就完了。埃米尔想到了恩内斯特:直直地躺在地上,胸口被炸开,上身被口中、喉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得通红,手脚四分五裂,脖子半挂着。原来人在被杀害之后,肢体可以如此灵活。

相信我,这个故事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当恐惧日夜不停地折磨你时,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继续相信春天终究会到来,这需要多么惊人的勇气。为别人的自由而牺牲,对于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未免太过苛刻。

电车从远处驶来,在黑夜中射出了一道光。一起行动的是安德烈、埃米尔和弗朗索瓦,他们必须并肩作战,缺一不可。只见他们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抓住手榴弹,握紧保险销。稍有失误,他们便会被自己的武器炸得支离破碎。到时警察们就会把埃米尔被炸飞的身体收拾到一起,扔在路边。这样的死法,人人都会觉得恶心。

电车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看清里面德国士兵的身影。他们还在耐心地等待时机,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就是现在!”埃米尔轻声地下了命令。手榴弹被拉开了,它们冲破玻璃飞进了电车里。

纳粹军官们吓得六神无主,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地狱。埃米尔向街道另一头的弗朗索瓦做了个手势:冲锋枪架了起来,对着电车扫射,手榴弹随即爆炸。

博拉多斯的讲述非常细致,令雅克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还是沉默,与昨晚那条冰冷的街道一样。在这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伙伴们痛苦的呻吟。

博拉多斯看着他。雅克向他点头致谢。

“春天总有一天会到来的。”雅克轻声说着。

1月就这样过去了。我有时会想起沙辛。克劳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狱友偶尔会从医务室拿点硫黄片回来,不是为了治嗓子痛,而是用来做成火柴,然后大家围坐到一起,点一支从看守那里要来的香烟,一人吸上几口。不过今天我没这个心情。

弗朗索瓦和安德烈早先去洛特-加龙省新成立的游击队帮忙。当他们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大帮宪兵在家门口等着。二十五个人将他俩团团围住。他们大声说出了自己抵抗分子的身份。自从德国人很快就会被打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法国政府中有些人就开始摇摆不定,开始相信法国是有未来的了。可惜逮捕他们的宪兵还没有改变想法,于是他们毫无悬念地被带走了。

走进警察厅时,安德烈没有丝毫畏惧。他拔出手榴弹狠狠地扔到地上,所有人都吓得四处逃窜,只有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手榴弹在滚了几圈之后并没有爆炸。宪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一阵疯狂地拳打脚踢。

安德烈被打得全身肿胀,口吐鲜血。早上他被送到了监狱医务室,那帮宪兵打断了他的肋骨、前额和下巴颏儿,此刻的他只能用“遍体鳞伤”来形容。

圣米迦勒监狱的看守长名叫图先。他每天下午放风时间负责给我们开牢门。每次快到五点的时候,他就会拿着一大串钥匙走进来,一间接一间地开门。我们要得到他的命令才能走出去。我们听到他的口哨声,总要磨蹭一会儿才出去,不为别的,就为了看他露出焦躁不安的样子。所有牢门打开之后,囚犯们靠墙站成一排,看守长站得笔直,手里拿着棍子,带着两个手下四下看一看,然后大踏步地走过队伍。

每个犯人都得向他致敬:点点头、抬抬眉、叹叹气,不管怎样,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权威。检阅完毕后,我们才能排着队挨个走到院子里去。

我们和西班牙狱友一起结束放风。于是刚才的“仪式”又要重来一次。他们一共五十七个人,在狭窄的楼梯口站着。

和我们一样,他们经过图先面前时,也要向他致敬。同样,他们也必须脱光衣服才能回去。晚上在监狱里必须是一丝不挂的。图先说这是出于安全考虑,衬裤也不行。“一个裸体的人是很难越狱的,就算他逃到城里,也一定会马上被发现。”

但我们不认为这是真正的理由。他们实行这样残酷的规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犯人们感到永无休止的羞辱。

图先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他选择漠视,甚至把这当作自己一天中最大的快乐。当五十七个西班牙人从他身边走过,向他致敬;当五十七个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图先看守长心中充满了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