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丽的情感(第3/8页)

可是,这些西班牙人只是迫于无奈才会这样做的。图先每次看到他们都有些许失落,因为这帮年轻人从来没有真正被他驯服过。

队伍慢慢地往前走着,带头的是鲁维奥。本来博拉多斯也有资格当头儿的,但是我之前说过了,他是卡斯蒂利亚人,依他的个性,很可能对着看守的脸就是一拳,甚至将看守按到栏杆上一顿猛打。所以让鲁维奥走在最前面是明智的,尤其是今晚。

我跟鲁维奥比较熟,因为我们都有一头特别的红头发。他的脸上也有许多小斑点,眼睛是淡蓝色的。不过上天对他更眷顾一些,因为他的视力相当好,而我要是不戴眼镜,就跟瞎子没什么两样。鲁维奥很幽默,他只要一开口,总会让大家开怀大笑。笑对于关在监狱里的我们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在昏暗的牢房里能够让每个人都笑出声来,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

鲁维奥在外面的时候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我一定要让他教我几招,万一以后有一天再见到索菲,就能派上用场了。

西班牙狱友的队伍慢慢往前走,图先一个接一个地数着。鲁维奥面无表情地走着,来到图先跟前,弯了几下腰。图先感到备受尊重,很高兴,鲁维奥却不以为然。走在鲁维奥后面的有:想要教加泰罗尼亚语的老教授、在监狱里学会了识字并能够背诵几行加西亚·洛尔卡加西亚·洛尔卡(1898—1936),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诗句的农民、阿斯图里亚斯地区某个村庄的村长、水利工程师、受法国大革命感召并会唱几句《马赛曲》的少年……

来到更衣室前,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脱衣服。

他们脱下来的,是自己参加西班牙内战时穿的衣服。裤子已经破得只能靠细绳子拴住,在西部集中营时缝的帆布鞋几乎没了鞋底,衬衫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是充满自豪感的一群人。卡斯蒂利亚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它的孩子自然也是如此。

图先摸着肚子,打着饱嗝,将擤出来的鼻涕擦在自己的衣服上。

他发觉这帮西班牙人今天似乎很安静。他们仔细叠好裤子,脱下衬衫,将它们挂在栏杆上,然后一起弯腰脱鞋。图先挥舞着棍子,好像对着空气打节拍。

五十七个瘦弱的身体转了过来。图先认真地看着他们,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棍子继续晃着,他摘下军帽,身体往后倾斜,再一次打量眼前这群人。肯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哪里呢?他看了看两边的手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图先终于找到原因:“为什么你们还穿着衬裤,不是说必须裸体吗?”看守长就是看守长,他的两个手下看了半天都没发现的异常,终究被他逮到了。图先再仔细看看队伍,希望能找出哪怕一个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做的人,但一个都没有,每个人都还穿着衬裤。

看着图先恼羞成怒的样子,鲁维奥憋着没有笑出声来。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意义非凡。如果赢得了胜利,后面就会出现更多的斗争。

鲁维奥完全不把图先放在眼里,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蠢货,等着他向大家叫嚣:“你们到底在等什么?”

可是图先还没缓过神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鲁维奥带着大家往前跨了一步。图先赶紧冲到门口,拦住他们的去路。

“快点脱啊,你们知道,这是规定。”图先催促着,他可不想惹任何麻烦,“犯人是不能穿着衬裤回牢房的。衬裤挂在栏杆上,然后你们才能回去,不是每天都这样吗?为什么今晚不行?快点脱吧,鲁维奥,别干傻事。”

鲁维奥没打算听话。他走近图先,冷冷地说:“我不会脱的。”

图先走上前去推搡鲁维奥,还抓起他的手臂向后拧,但脚下的石板由于湿冷的天气而变得异常光滑,看守长先生一个不小心便摔了个仰八叉。气急败坏的图先抬起手来朝鲁维奥扇去,博拉多斯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但握紧的拳头最终没有打下去,因为他向狱友们保证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他明白。

“我也不会脱的!”

图先挥着棍子大叫起来:

“你们要造反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你们两人都给我去单人牢房待一个月!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他的话音刚落,剩下的五十五人同时往前站了一步,表示他们都要去单人牢房。图先再傻也知道,他没办法把所有人都关进去。

在苦想对策的过程中,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棍子,因为一旦放下手臂,便意味着他认输了。鲁维奥微笑着看着伙伴们,然后开始摆动手臂。当然,他的手不会碰到任何一名看守,以免留下口实。他只是在空中画着大圈,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做。五十七双手在空中转动,楼下的我们跟着大声歌唱起来。《马赛曲》《国际歌》《游击队员之歌》的旋律响彻整个监狱。

图先别无选择,在整座监狱暴动之前,他必须认输。只见他终于放下手中的棍棒,呆呆地站着,示意犯人们赶紧回牢房去。

这个晚上,西班牙人取得了衬裤战争的胜利。这只是个开端。第二天,当鲁维奥将整个过程的细节向我娓娓道来时,我激动地把手臂伸过栏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我回答说:

“让巴士底狱的历史在这里重演吧。”

那位会唱《马赛曲》的农民后来死在了狱中;希望教加泰罗尼亚语的老教授没能从毛特豪森集中营活着走出来;鲁维奥也曾被押去集中营,幸运的是,他活了下来;博拉多斯在马德里被枪决;阿斯图里亚斯地区的那位村长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佛朗哥统治被推翻后,他的孙子继承了爷爷的事业。

至于图先,解放后他在阿让监狱继续做着看守长的工作。

2月17日清早,几个看守带走了安德烈。他走出牢门时向我们耸耸肩,用眼神向大家告别。门再次被锁上,他被两个看守架着走向位于监狱中央的军事法庭。没有律师替他辩护,也就不存在什么法庭辩论了。

开庭一分钟后,他便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的警队已经在外面待命了。

这些警员是特别从加龙河畔的格勒纳德派来的,安德烈正是在那里完成任务时被逮捕的。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安德烈想再来跟我们告别,但这是违反规定的。临刑前,他给妈妈写了封短信,交给了当日代替图先的看守长泰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