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勇的少年们(第2/8页)

我没有回答,不想打断他的故事,但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个小便池边的德国军官的眼神,还有罗伯特和鲍里斯的神情。

“我们到达了图上像是用墨涂黑的熟食店,慢慢走向工厂围墙。弟弟像爬楼梯一样轻松地攀到了墙头。在跳下去之前,他冲我笑了笑,对我说,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爱路易丝和我。紧接着我也翻过了围墙,和他在图中所标的电线杆处会合。藏在衣服里的手榴弹不停地发出碰撞声。”

“我们得小心工厂的门卫。我们选的爆炸地点离他的看守点很远,目的就是不想伤及他。但我们呢?如果他发现了我们,会不会也不伤害我们?”

“天下着毛毛雨,弟弟开始往前走,我紧随其后,一直走到岔路口。他负责去炸仓库,我负责车间和办公室。他画的地图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黑夜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走进厂房,沿着装配线前行,走过一段阶梯后,来到了办公区。办公室大门被铁锁锁得很紧,只好从窗户下手。我一手拿一枚手榴弹,拔下插销,往办公室窗户掷去。刚一蹲下,玻璃便四分五裂了,强大的气浪将我甩了出去。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轰鸣,嘴里填满了石子,肺像是要炸开一般。我拼命往外呕吐,试着站立起来,但衬衫着火了,我就快要被活活烧死了。远处的仓库也传来了爆炸声,提醒着我要继续完成任务。”

“从铁梯上滚落下来,我来到一扇窗前。弟弟的炸弹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周围的建筑在黑夜里闪耀着光芒。我也赶紧从布袋里掏出手榴弹,一枚接一枚地掷出去,然后在一片浓烟中往出口跑去。”

“身后,爆炸声此起彼伏,我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冲。火光冲天,将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我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被熏出的眼泪滚烫滚烫的,让我完全睁不开眼睛。”

“我要活下去,我要逃出地狱,离开这里。我要再见到弟弟,和他拥抱在一起,告诉他一切只是场噩梦而已;醒来后我们会发现自己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只是不小心在妈妈收拾衣服的箱子里睡着了。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生活:在街角的小店里偷糖果吃;妈妈等我们放学回家,辅导我们功课……我们被剥夺了生活的权利。”

“一段木头在我眼前倒下来,横在了我逃跑的路中央。虽然它热得烫手,但想到弟弟还在外面等我,没等到我他是不会走的,我就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它。”

“火焰的恐怖,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我拼命喘气,像被痛打的狗一样喘着气,我要活下去。推着木头的双手让我痛不欲生,我恨不得让人马上将它们砍下来。终于看到了弟弟图中的那条小道,不远处,他已经将扶梯架好等着我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他看着我那口比矿工还黑的牙齿说:‘你的样子真好笑。’见我伤势严重,他让我先爬。我忍着双手的剧痛艰难地爬到了围墙顶上,然后转身叫他赶紧上来,不要耽搁。”

萨缪埃尔又一次停了下来,像是要聚集全身力量来给我讲述故事的结尾。他将双手伸到我眼前,他的手掌像一个长年在地里耕种的人的手,像一位百岁老人的手。但萨缪埃尔,他才二十岁。

“弟弟就在围墙下,但我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工厂守卫举起枪大叫:‘站住,站住!’我掏出枪,忘了双手火烧般的痛,对着他就要开火。可弟弟大声对我说:‘别开枪!’我看着他,枪从手中滑了下去。他看着掉下来的枪,笑了,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杀人了。你看,他真的有一颗天使般的心。他两手空空地转向守卫,微笑着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们是抵抗分子。’他希望让眼前这位端着枪的先生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

“弟弟接着说:‘战后会修一座新工厂给你们的,比现在这个还好。’说完他转身爬上了扶梯。守卫还是不停地叫着‘站住,站住’,但弟弟没有理他,继续往上爬。于是扳机被扣响了。”

“他的胸口炸开了,眼神凝固。他向我笑了笑,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几下:‘快逃。我爱你。’他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

“坐在围墙上面的我,就这样看着躺在下面的他,充满爱的红色血液在他身下流淌着。”

之后,萨缪埃尔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听完他的故事,我起身来到克劳德身边躺下来,他嘴里嘀嘀咕咕,埋怨我把他吵醒了。

平躺在草垫上,望向窗外,夜空中终于出现了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我不信上帝,但今晚,我相信,这些星星当中,一定有一颗是萨缪埃尔弟弟的灵魂幻化而成的。

5月的阳光照进牢房,中午时分,天窗上的栏杆在地上印出三道黑影。风吹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闻到阵阵椴树香。

“听说有伙伴搞到了一辆车。”

是艾蒂安的声音。他是在我和克劳德被捕几天后被招进兵团的,后来和其他人一起被吉拉德抓获,来到了这里。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想象着外面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行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自由往来,全然不知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重重围墙之后囚禁着我们这群等待死亡的人。艾蒂安低声歌唱着,排遣烦闷。监禁的痛苦滋味像毒蛇般死死缠绕着我们,不断撕咬,它的毒液扩散到我们全身。幸好有艾蒂安的歌,歌词让我们振奋:大家是一条心的,并不孤独。

艾蒂安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声音轻柔,好像孩子在讲故事,又像英勇的少年在歌唱希望:

在这座山冈上,没有妓女,

没有皮条客,也没有花花公子。

这里远离欢场,

远离尔虞我诈。

山冈的土地饱饮鲜血,

那是工人与农民们的血液。

因为那些发动战争的恶棍,

不可能牺牲在这里,他们专害无辜的人。

雅克也加入了唱歌的行列。大家敲打着草垫为他们伴奏。

红色的山冈,这是它的名字,它在某个清晨接受洗礼,

在我们不断攀爬与掉落之时洗礼。

如今,上面长满葡萄藤,结满果实,

饮这里的葡萄酒,便是饮伙伴们的鲜血。

隔壁牢房传来了查理和鲍里斯的歌声。克劳德本来在纸上涂涂画画,现在也放下笔,同大家一起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