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宽叶车前——『百草之母……蕴含着力量』(第3/6页)

这种工作的精细程度听起来犹如为每块土地量身打造,每株杂草都被精确拔除,仿佛牙医拔牙一般。但中世纪的除草技术还是无法与大部分凶猛杂草的进化策略相匹敌。在特定季节除去可见的杂草,这个方法反而给一些植物带来了选择优势:比如根系较深或较分散,无法用钩子完全勾出的品种;或者在除草季节前已经开花结籽,利用除草工人摆放杂草的做法趁机将种子散播到土壤中的品种;又或者是另辟蹊径将萌发时间大幅度推迟的品种,例如可在收割和第一次翻地之间萌发的植物。再比如,长在农田里的猪殃殃和长在篱笆旁的就很不一样。田地里的猪殃殃萌发时间不同,种子大小也与农作物的种子更为相近,且生长时枝蔓更为贴近地面——这些都是为了对抗两三千年前的除草技术而演化出的特征。

坚持不懈的手动除草确实削弱了大部分杂草,尤其是那些在被拔除或杀死前还未能传播种子的一年生植物,但对根系较深较庞大的多年生植物就不那么有效了,还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帮助它们传播。这一类植物中有不少——如匍枝毛茛和蕨麻——都能从一小段根系或枝蔓上再生,因此以拔除大部分(但不可能是全部)根系并将其扔回泥土中为中心策略的杂草控制手段,只会让这类植物数量倍增。耕作之操劳辛酸,正如《创世记》中所言,叫人“终身劳苦”。

异株荨麻就是一种因农耕和除草而越挫越勇的植物。它们的天然栖息地为肥沃、泥泞、略经开发的土地,河谷营养丰富的淤泥上长出的茂密草丛和被动物粪便滋养的林中空地尤为它们喜爱。它们很容易就适应了耕地和牧场的肥沃土壤(尤其是池塘河流里的淤泥常被铺在田里以增加肥力),以及氮、磷丰富的人造场所——垃圾箱、篝火营地、教堂院落。荨麻不但靠种子传播,还靠能够迅猛生长的地下茎传播,这些茎一年推进的距离可以超过2英尺(约合61厘米)。这些地下茎即便只剩下毁损严重的碎片,依旧可以一边横向伸展,一边把坚韧的、纤维般的根扎进土中,并最终从地下破土而出,生出绿叶点点的新枝。地面上庞大的植物体也只需地下那一丁点星星之火。土壤中的磷酸盐能够保持极长的时间,在索尔兹伯里附近的格罗夫里山脉曾有罗马不列颠人的定居点,这里的人类早在1600年前就已离去,可荨麻却在这里的林地里欣欣向荣,直到今天。[46]

旋花科具备大量巧妙甚至强大到让人生畏的生存技巧。它们弯曲的根和善于攀爬的茎能够扼死其他植物,也为它们赢得了当之无愧的“恶魔之肠”的民间称谓。在化学除草剂发明以前,田旋花(Convolvulus arvensis)可是最让人头痛的杂草种类之一。它们美丽的外表很有欺骗性,粉色、白色或白底条纹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散发出一缕淡淡的杏仁香,花蜜也会吸引大量不同种类的昆虫。它们卷曲的茎可能是寻找它们野外起源的一个线索。它们能爬到的最大高度为3英尺(约合0.9米)左右,完全比不上能够沿树攀爬的旋花,这表明“恶魔之肠”在入侵农田和花园前生活的土壤可能散布着低矮灌木——比如在结构不稳定的悬崖脚下生长的那类灌木。现代的田旋花分布地中,最接近它们原始栖息地的是海边那些植物低矮、多石的草地。但如今我们所认识的田旋花结构已十分精巧,可轻松应付各种农业压力,这说明在过去几千年的农业进程中这种植物可能在不断演化。

田旋花有一套几乎可以说是万全的保险系统,一系列繁殖和再生技能使它们能应对任何可能的状况。每一棵植物都能产生约600粒种子,这些种子中的一部分在夏天萌发,一部分在秋天萌发。如果有些种子被埋得太深,一时无法发芽,那么在之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一有机会它们还是可以随时复苏。一旦幼苗成功站稳脚跟,它的地下茎便会开始水平扩张。整个地下系统只需一个季度的时间,便可占领超过30平方码(约合25平方米)的土地,纵向深度也可超过18英尺(约合5.5米)。地面上的新枝既可以从地下茎上长出,也可以直接从根部长出。用锄头或犁斩断它的根,只能暂时性地削弱它,但此举同时会刺激新芽的生长。面对伤害它们的反应迅速而又果断。几秒钟之内伤口处便会流出乳白色汁液,随后汁液会凝结成一层抗菌膜。几天以后伤口附近的休眠茎芽会开始隆起,并长出新的根和枝条。田旋花任何部位哪怕极为细小的一点碎片,都能够以这样的机制生存。要是哪个被田旋花气到七窍生烟的园丁把它剁成了一百截,也不过是给了它们分身一百次的机会。

地面上,缠绕茎的尖端拼命地探寻着阳光,它们会缠上任何直立的物体——包括其他植物——以寻求支撑(在实验室中,旋花的茎能够穿过用黑色管道做成的迷宫,准确找到光源)。对支撑植物造成的任何破坏都会连带伤害到旋花,它们需要支架。如果缠绕茎被部分埋到了土壤中或石头下,这些茎就会生根。如果这些茎被反复斩断,植物便会启动代偿机制,让自己长成灌木状,并催生多个分枝。如果它们被牛吃掉,茎中的化学信号会识别出动物唾液中的生长激素,促使植物生长得更加迅速。

旋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随机应变的本领,倒意外地让人类看到了一些希望。旋花的生存策略如此强大,但它们并没能在耕地或被破坏的土地上纵横肆虐。林地中你看不到这种植物,因为它极为依赖阳光。老草场和牧场上经年累月长起的植被,也让它无处落脚。有时候旋花确实能够侵入一些新落成的草坪,但它的根系再强大,在不断的割草修剪下也支撑不过一两年。“恶魔之肠”是个强大的生存者,但远不是什么超级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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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像荨麻和旋花这样的杂草都如妖魔般强大,但据我所知,并没有哪一种因卷进巫术、渎神或什么诡异之事而被人类审判的。它们很幸运。在中世纪时——实际上直到19世纪中叶——任何生物一旦被认为违背了上帝的意旨或社会准则,就可能面临审判。1499年,几只麻雀因为把鸟粪拉在了法国圣樊尚大教堂的长椅上而被逐出教会。1546年,一群象鼻虫以破坏穷人圣朱利安教堂的葡萄园的罪名被审判。这种审判在16世纪时十分普遍,而著名的法国律师巴塞洛缪·沙瑟尼[47]因为动物辩护而声名鹊起。朱利安·巴恩斯[48]在其恶作剧之作、短篇小说《宗教战争》中纪念了这位律师的工作,在故事中一群蛀虫咬断了贝桑松主教座位的椅子腿,令他“有违自己意愿地摔倒失态”,于是这群蛀虫被判逐出教会。沙瑟尼为虫子们辩护,争取到了一个更轻的判决。它们未受到惩罚,因为当地居民“为这些虫子找到了另一片草场安家,在这里它们能安心进食而不会给圣米歇尔教堂造成危害,而且这些虫子应遵从法院至高无上的权力,迁去那片草场”。(这时就已初步形成的为不受欢迎者另觅领地的构想,呼应了如今在花园里为杂草保留一角和在耕地旁空出条形土地不行耕种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