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4/5页)

编辑走后,我见里屋的床上有玉龙留下的两万元钱。

那一年,玉龙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多了,隔两三个月我就会见到他一次。虽然用手机的人已经不少了,但他还没有手机,我也没有。他或者在前一天晚上往我家里打电话,那么第二天我就会在家里等他;或者贸然地就来了,每撞锁,便坐在我家门旁台阶上等,有时等很久。

“二哥,你瘦了。”

“二哥,你显老了。”

“二哥,你脸色不好。”

“二哥,你可得注意身体。”

以上是他一见到我常说的话,也是我一见到他想说的话。每次都是他抢先说了,我想说的话也就咽回去不说了。

那一年,我身体很差,确如他说的那样。

那一年,他的身体看去也很差,白发明显地多了,脸还似乎有点浮肿。

我暗暗心疼他,正如他发乎真情地心疼我。

他带来的书也多了。书是沉东西!

——想想吧,一个人带五六十本书,不打的,没车送,乘公交,转地铁,是一件多累的事啊!以至于我往往想给他几本我新出的书,由于心疼他,犹犹豫豫地最终也就作罢了。

他来的次数多,我于是猜到他换挣钱的地方也换得频了。

赠某某局长、处长、主任、经理……我按名单签着诸如此类的上款,而他常提醒我不要写“副”字,“赠”字前边加上“敬”字。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他显然也一个都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在落实他“老板”交给的任务。

有次签罢书,他起身急着要走。

我说:“别急着走,坐下陪二哥说会儿话。”

他立刻顺从地坐下了。

我为他换了茶水,以闲聊似的口吻说:“怎么,不愿让二哥多知道一些你的情况吗?”

他说:“我有啥情况值得非让你知道的呢?”

我说:“比如,做了什么好事,坏事……”

他立刻严肃地说:“二哥,我绝没做过什么坏事。如果做了,我还有脸来见你吗?”

我说:“二哥的意思表达不当,我指的是好事。”

他的表情放松了,不无自卑地说:“你弟这种小民,哪儿有机会做好事啊!”

我就将编辑朋友在火车站见到的事说了一遍,问那个好人是不是他。他侧转脸,低声说:“因为大哥也是得的精神病,我不是从小就同情精神病人嘛,那事儿更不值得说了。”

我一时语塞,良久,才说:“玉龙,我是这么想的——二哥帮你在哈尔滨租个小门面,你做点儿小本生意,别再到北京四处打工了吧,太辛苦啦!”

他低下头去,也沉默良久才又说:“二哥,那不行啊。在咱们哈尔滨,租一个最便宜的而且保证能赚到钱的门面,起码一年五六万,还得先付一年的租金。二哥你负担也重,我不能花你的钱。再说,我也没有生意头脑,一旦血本无归,将二哥帮我的钱亏光了,那我半辈子添了块心病了。我打工还行,力气就是成本。趁现在还有这种不是钱的成本,挣多少是多少吧!二哥你家让你操心的事就够多的了,别为我操心了吧……”

我又语塞,沉默了良久才问出一句废话:“打工不容易是吧?”

玉龙忽地就低声哭了。

我竟乱了方寸,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他。

他边哭边说:“二哥,有些人太贪了,太黑了,太霸道了,太欺负人了……只要有点儿权有点儿钱,就不将心比心地考虑考虑我这种人的感受了……”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将他送出门的了。

我独坐家里,大口大口地深吸着烟,集中精力回忆玉龙说过的话。

我能回忆起来的是如下一些话:

“二哥,我受欺负的时候,被欺负急了就说,别以为我好欺负,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二哥是作家梁晓声!多数时刻不起作用,但也有少数起作用的时候。二哥,你是玉龙的精神支柱啊!别说三哥四哥秀兰姐家的生活没有了你的帮助不行,我玉龙在精神上没有你这个支柱也撑不下去啊……

“二哥,我希望雇我的人多少看得起我点儿,有时忍不住就会说出我有一个是作家的二哥。他们听了,就要求我找你,帮他们疏通这种关系、那种关系。我知道你也没那么大神通,只能实话实说。结果他们就会认为我不识抬举,恼羞成怒让我滚蛋……

“二哥,有时我真希望你不是作家,是个在北京有实权的大官,也不必太大,局一级就行,那我在人前提起你来,底气也足多了……

“二哥,有时候我真想自己能变成一条龙,把咱们中国的贪官、黑官、腐败的官全都一口一个吞吃了!但是对老百姓却是一条好龙,逢旱降雨,逢涝驱云。而且,一片鳞一块玉,专给那些穷苦人家,给多少生多少,鳞不光,给不完……”

那一天,我吸了太多的烟,以至于放学回来的儿子,在门外站了半天才进屋。

那次见面后的一个晚上,玉龙给我打来一次电话。

他说:“二哥,我真有事求你了。”

我说:“讲。”仿佛我真的已不是作家,而是权力极大的官了。

玉龙说的事是——东北农场要加盖一批粮库,希望我能给农场领导写封信,使他所在的工程队承包盖几个粮库。

我想这样的事我的信也许能起点儿担保作用,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用特快专递寄出了一封长信,信中很动感情地写了我家与卢家非同一般的近邻关系,以及我与玉龙的感情深度,我对他人品的了解、信任。我保存了邮寄单,再见到玉龙时郑重其事地给他看——为了证明我的信真寄了。

玉龙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也将我像搂抱小孩子似的搂抱住,连连说:“哎呀二哥,你亲口答应的事我还会心里不落实吗?还让我看邮寄单,你叫我多不好意思呀二哥……”

但那封信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而那一次,是我那一年最后一次见到玉龙。

他并没来我家找我问过,也没在打电话时问过。

我想,他是怕我在他面前觉得没面子。大概,也由于觉得我是为他才失了面子的,没勇气面对我了。

之后两年多,我没再见到过玉龙。

今年5月的一天,我应邀参加一次活动,接我的车竟是一辆车体宽大的奔驰。行至豁口,遇红灯。车停后,我发现从一条小胡同里走出了玉龙。他缓慢地走着,分明地,有点儿驼背了。他剃成平头的头发,白多黑少了,穿一件褪了色的蓝上衣,这儿那儿附着黄色的粉末,脚上的旧的平底布鞋也几乎变成黄色的了。

他一脸茫然,目光惘滞,显然满腹心事。他走到斑马线前,想要过马路的样子,可却呆望着绿灯,似乎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