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2/5页)

现在的我,当然已能完全理解——与卢叔那样一个美男子成为夫妻,在底层的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在对物质生活的憧憬若有若无的她那一类女人心里,大约等于实现了第一愿望吧?何况,卢叔是个有生活情趣的男人,还是个懂得心疼自己妻子的丈夫,同院的大人们常拿这样一句话调侃他——“这是留给你妈的,谁偷吃我打谁!”而所留好吃的,往往是难得一见的一点儿肉类食品罢了。

玉龙是卢家长子。他的姐姐叫玉梅,弟弟叫玉荣。玉荣之下,还有两个妹妹。他最小的妹妹,是我们两家成为近邻之后出生的。有一点是过来人对从前年代有时难免怀旧一下的理由,那就是比之于如今的孩子们,从前的孩子们真的格外有礼貌。这不仅体现于他们对于大人的称呼,更体现于他们对于邻家子女的称呼。即使年长半岁,甚或一两个月,他们也惯于在名字后边加上“哥”或“姐”的。我家兄弟四个依次都比卢家的子女年长,故依次被卢家的孩子叫做“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的哥哥精神失常以后,卢家的孩子照样见着了就叫“大哥”的。卢家的子女都很老实,从不惹是生非。我只记得玉龙与另一条街上的孩子打过一次架,原因是“他们当街耍笑我大哥”!

卢家孩子称呼我家兄弟四人,“哥”前既不加“梁家”,也不带出名字。玉龙和玉荣兄弟两个,从小又是极善良、极有正义感的孩子。我从未听卢叔或卢婶教育过他们应该怎样做人。进言之,他们在这方面是缺乏教育的,我想,他们的善良与正义,几乎只能以“天性”来解释。当年,我每天起码要听到十几次出自卢家孩子之口的“二哥”。卢家五个孩子啊,往往一出家门就碰到了一个,听到了一句啊!

如今想来,当年的我,每天听到那么多句“二哥”,对我是一件重要之事。那使我本能地远避羞耻的行为。被邻家的孩子特亲近地叫“二哥”,这与被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所叫是很不同的。被邻家的孩子特亲近地叫“二哥”,使当年的我不可能不在乎配不配的问题。

大约是1984年或1985年春节前,我第二次从北京回哈尔滨探家。

我已是年轻的一夜成名的作家,到家的当天晚上,便迫不及待地挨家看望是邻居的叔叔婶婶们,自然先从卢叔家开始。

而卢家人正吃晚饭,除了卢婶,我见到了卢家全家人。卢叔瘦多了,我问他是不是病过,他说确实大病了一场。玉龙的姐姐玉梅弟弟玉荣,还有玉龙的大妹妹,全都从兵团、农场返城了,全都还没有正式工作。除了卢叔,卢家儿女们,皆以崇拜的目光看我,使我颇不自在。我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虽已劳累了一辈子,从四川退休回到哈尔滨后,为了使家里的生活过得宽裕点,在一个建筑队继续上班。经我父亲介绍,玉龙也在那个建筑队上班。我问玉荣为什么不也像他哥哥一样找份临时的工作?

玉荣被问得有些难为情,玉龙则替弟弟说:“弟弟是兵团知青时患了肺结核,从此干不了体力活了。而要找到一份不累的工作,像玉荣那么一个毫无家庭背景的返城知青,等于异想天开。”

气氛一时就很愁闷。

我心愀然。事实上,连我返城的三弟,当时也只能托我那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的老父亲的“福”,也与我父亲在同一个建筑队干活。

我又问:“卢婶怎么不在家?”

卢叔反问我:“你家没谁告诉你?”

我闻言困惑。

而玉龙忧伤地说:“二哥,我妈秋天里病故了。”

玉龙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从他口中说出“病故”二字而非“死”字,使我感觉到了他心口那一种疼的深重——不知他要对自己进行多少次提醒,才能从头脑中将“死”字抠出去,并且铆入他不习惯说的“病故”二字,吸收足了他对他母亲的怀念之情。

我的心口也不禁疼了一下。那样一家,没有了卢婶,好比一棵树在不该落叶的季节,掉光了它的叶子。

我又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什么,逃脱似的起身告退。

“二哥……”我已站在门口时,玉龙叫了我一声。

我扭回头,见卢家人全都望着我。

卢叔凄笑着说:“大老远的,你还想着给叔带几盒好烟回来,叔多谢了。”

我说:“院里每位叔都有的。”

卢叔说:“那你给我的也肯定比给他们的多。”

而玉龙说:“二哥,我们全家都祝贺你是名人了。”

我又不知说什么好。

卢家的儿女们,一个个虔诚地点头。

因为我哥哥几天前又犯病了,我的家也笼罩在愁云忧雾之中;家人竟都没顾得上告诉我卢婶病故了……

第二年春季,父亲到北京来看孙子。

父亲告诉我,卢叔也病故了。

父亲夸玉龙是个好儿子,为了给卢叔治病,将他家在后院盖的一间小砖房卖了。

父亲惋惜地说:“因为急,卖得也太便宜了,少卖了五六百元。如果不卖,等到动迁的时候,玉龙和玉荣兄弟俩就会都有房子结婚了。”

父亲最后说:“但玉龙是为了使你卢叔走前能用上些好药,少受些罪。他做得对,所以全院都夸他是个好儿子。”

夏季,玉龙忽一日成为我在“北影”的家的不速之客——将近一米八的个子,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一表人才。

他说他父亲当年的“问题”得到了纠正,所以他才能有幸成为一名铁路员工。

我问他具体的工作是什么?他说在货场管仓库,说得很满意。

他反问我:“二哥,我文化也太低呀!所以应该很满意啊,对不对?”

我和我的父亲连说:“对、对。”

我和父亲特为他高兴。

他怕误了返回哈市的列车,连午饭也不一块吃,说走就走。

我和父亲将他送出“北影”大门外。

他说:“真想和大爷和二哥合一张影。”可临时哪儿去借照相机啊!当年连我这种人还没见过手机呢!

父亲保证地说:“下次吧!下次你来之前怎么也得先通个气儿,好让你二哥预先借台照相机预备着。”

玉龙说:“大爷,我爸妈都不在了,有时我觉得活得好孤单,我以后可不可以把您当成老父亲啊?”

父亲连说:“怎么不可以!怎么不可以!”

玉龙看着我又说:“那二哥,以后你就好比是我的亲二哥了吧。”

我说:“玉龙,我们的关系不是早就那样了吗?”

望着玉龙走远的背影,父亲喃喃自语:“好孩子啊!也算熬到了出头之日了,他弟弟妹妹们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