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3/5页)

两年后,我有了正式工作不久的三弟“下岗”了。

那一年的冬季玉龙又出现在我面前,穿一件旧而且破了两处、露出棉花的蓝布面大衣,看去像个到北京上访的人。他很疲惫的样子,不再一表人才。我讶异于他为什么穿那么一件大衣,以为大衣里边肯定还穿着铁路员工的蓝制服。但他脱下大衣后,上身穿的却是一件洗褪了色的紫色秋衣,显然又该洗澡了。

玉龙说:“二哥,我下岗了。”

我一时陷于无语之境。

他买了我写的十几本书,说是希望通过送书的方式结识什么人,帮自己找到份能多挣几十元钱的活干,说再苦再累他都干,只要能多挣几十元钱。

我一边签自己的名,一边问他弟弟妹妹们的情况如何?

他说,他弟玉荣的病还是时好时犯,好时就找临时的工作,一向只能找到又累又挣钱少的活儿,干到再次病倒了算。他姐有小孩了,也“下岗”了。他两个妹妹同样没有正式工作。

我听着,机械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不忍抬头看他,宁愿一直写下去。

书中有一本是《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我正要签上名,玉龙小声说:“二哥,这本不签了吧。”

我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

他说:“你就听你弟的吧。”

我固执地说:“这一本书我写得不那么差。”

他沉默片刻,以更小的声音说:“二哥,不瞒你,有看了这一本书的人,撺掇我告你。”

我这才想到,在《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我写到的一个人物用了卢叔的真姓,但却加在了书中那个“卢叔”身上一些虚构的成分,还是那种有理由使卢家人提出抗议的虚构成分。我终于放下笔,缓缓抬起头,以内疚极了也怜悯极了的目光看定他说:“玉龙,你起诉二哥吧。你有权利也有理由起诉我,那样你会获得一笔名誉补偿金,而那也正是二哥愿意的。”

我说的是真诚的话。

事实上每次见到玉龙,我必问他缺不缺钱?而他总是说不缺,说真到了缺的时候,肯定会向我开口的。然而,我觉得他肯定永远不会主动向我开口的。据我所知,卢叔卢婶在世时,生活最困难的卢家,不曾向院里的任何一户邻居开口借过钱。在这一点上,卢家儿女有着他们父母的基因。

听了我的话,玉龙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当面受了侮辱般地说:“二哥,你这不是骂我吗?哪儿有弟弟告哥哥的呢?我那么做我还是人啊!”

我说:“兄弟互相告,姐妹互相告,甚至父母和子女互相告,这类事全国到处发生。你放心,二哥保证,绝不生你的气。”

他说:“那我自己也会一辈子生自己的气。我姐我弟我妹他们也会生我的气!二哥你要是不欢迎我了,我立刻就走好啦!”

我只得笑着说:“那再版时,二哥一定作一番认真修改。”

后来,玉龙又出现在我家时,我送给他一本签了我的名也写上了他名字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告诉他,是一本修改过的书。

他又红了脸,笑道:“二哥你看你,还认真了,这你让我多不好意思!”

该脸红、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却反倒成了他。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他一下。

他找着拎着的,带来了两大旅行兜五六十本书。他累得不断地出汗,说经人介绍,帮一位是东北老乡的生意人在北京跑批发,联系业务得自己出钱送礼,而送我的签名书,对他是花钱不多、却又比较送得出手的礼物。

我不许他以后再买我的书,要求他提前告诉我,我会为他备好签名书,他来取就是。他说:“那不行。这已经够麻烦二哥的了,怎么能还让二哥送给我书呢!何况我每次需要的又多,二哥写一本书很辛苦,绝对不行!”

到现在为止,他一次也没向我要过书。

后来,我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毫无思想准备的伤心事,先是父亲去世了,几年后母亲又去世了——这两件事对我的打击极沉重。

再后来,我将哥哥接到北京,也将玉荣请到北京帮我照顾哥哥,同时算我这个“二哥”替玉龙暂时解决了一件操心事,等于给他的弟弟安排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但玉荣在回哈尔滨看望哥哥姐姐妹妹的日子里,不幸身亡。而我四弟的妻子不久患了尿毒症,一家人的生活顿时乱了套。

那一个时期,在我的头脑之中玉龙这个弟弟不存在了似的。两年后,等我将我这个哥哥的种种责任又落实有序了,才关心起久已没出现在我面前的玉龙来。

那是北京寒冷的冬季。我给四弟寄回了两万元钱,嘱他必须尽早交给玉龙,不管玉龙需不需要,必须让玉龙收下那两万元钱。

不久,四弟回我电话说,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完成了。

春季里的一天,下午我从外开罢一次会回到家里,见玉龙坐在我家门旁的台阶上,双眼有些浮肿,上唇起了一排火泡——他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却没带书,只背一只绿书包。

进屋后,他刚一坐下,我便问他遭遇什么难事了?

他说他最小的妹妹也大病一场,险些抢救不回生命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我知道四嫂那时候也生命危险啊,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怎么还能告诉二哥我自己着急上火的事呢?”

“二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两万元钱我不能收。二哥的负担也很重,我怎么能收呢?”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两万元钱,放在我面前。他说等了我将近三个小时,他这次来我家就是为了送钱。两万元钱带在身上他怕丢,所以一直耐心地等我回来。

我生气了,与他撕撕扯扯地,终于又将两万元钱塞入了他的书包。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开了门见是某出版社的编辑,我忘了人家约见的事了。

玉龙起身说他去洗把脸。

他洗罢脸就告辞了。

编辑同志问他是我什么人。

我如实说是老邻居家的一个弟弟,关系很亲。

编辑同志说他见过玉龙。

我心中暗惊一下,猜测或许是给对方留下了某种不良印象的“见过”。

编辑同志却说,前几天她出差从外地回到北京,目睹了这么一种情形——有一精神不正常的中年女子,赤裸着上身在广场上边走边喊,人们皆视而不见,忽有一男人上前,脱下自己的大衣,替那疯女子穿上了。

我说:“你认错人了吧?”

她说:“不会的。当时我也正想脱下上衣那么做,但他已那么做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为一个疯女人一颗一颗扣上大衣扣子,心里很受感动。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所以不会认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