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

英国哺育出的画家为数如此之寥寥,这并非因为英国这个民族缺乏视觉艺术的真正感觉。诚然,看看英国的绘画,看看实实在在的英国风景被他们画得一塌糊涂,你会认为英国是这样的民族。但这并不是创造英国人的上帝之错误使然。他们与任何别的民族一样天生具有审美情感,错就错在英国人对生命的态度上。

英国人,还有随后的美国人,全因着恐惧而瘫痪。就是这个恐惧造成的瘫痪,歪曲了盎格鲁—撒克逊的存在,令其受挫。它同样挫败了生命,歪曲了眼光,扼杀了冲动,这压倒了一切的恐惧。天知道,到底怕什么呢?盎格鲁—撒克逊这个种族到底被什么吓成这副呆板相?若要弄明白英国在视觉艺术上的失败,我们得先回答这个问题才行。是的,总的来说,英国视觉艺术是个败笔。

这是一股古已有之的恐惧,它浸入到了英国人的灵魂里,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没有谁比乔叟更可爱、更无畏的了。可到了莎士比亚就出现了可怕的恐惧,害怕后果。这是英国文艺复兴运动的奇特现象:对后果神秘的恐惧,害怕行动的后果。它在十六世纪末的意大利也有反应,出现了相似的恐惧,不过不像英国的恐惧来得这样大,这样不可收拾。阿里蒂诺271就不胆小,他像所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一样勇敢,甚至还更高他们一筹。

而十六世纪末叶紧紧攫住北方272人的是一种恐惧,是对性生活的恐惧。这正是从我们认为很不可一世的伊丽莎白时期开端的。哈姆雷特真正“尘世的烦恼”全然来自性——这小伙子怕的是他母亲的乱伦。在我看来,性这东西带来了史无前例的混乱与无以言表的恐惧。在这方面,俄狄浦斯与哈姆雷特则全然不同。在于俄狄浦斯,他不惧怕性——希腊戏剧从没有向我们展示这一点。当希腊戏剧中出现恐惧时,那是对命运的恐惧,人被命运所束缚,因此感到恐惧。可是,文艺复兴,尤其是英国的文艺复兴却带来了对性的恐惧。奥列斯特273是为命运所驱使并被复仇女神逼疯的。可哈姆雷特却是害怕与母亲的肉体联系,这种恐惧也使他厌恶欧菲利娅,甚至厌恶已成鬼魂的亲生父亲。他一想到肉体联系就害怕,似乎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毫无疑问,这全是牺牲了本能—直觉意识去发展“精神—理智”意识的结果。人开始惧怕自己的肉体,谈性色变,于是开始死命压抑那激进、肉感和性感的本能—直觉意识。骑士诗和爱情诗已经开始脱离肉体了。堂恩早期狂热地写了一阵子亲亲爱爱的诗,后来就变神圣了。“只需你的双眸凝视我”已成了骑士的表达方式,这在乔叟的诗中是绝对没有的。“我爱你,亲爱的,就像我爱荣誉一样,”骑士情人这样唱着。在乔叟的诗里,这“亲爱的”与那“荣誉”大体上意思相似。

可到了伊丽莎白时期,人们的意识开始了大裂变。人的理智开始从肉体、本能和直觉那里退缩。对于王朝复辟时期的戏剧家们来说,性总的来说是件肮脏的事,可他们好歹还在肮脏中取点乐。费尔丁试图为人的犯罪本能辩护,却毫不奏效。理查德逊清心寡欲,即便是激动也是偷偷摸摸的,他把什么都一扫而光。斯威夫特则对性和排泄发疯地反感。斯泰恩对同样的排泄显出幽默的态度。肉体意识在彭斯那里成了绝唱,从此就死了。华兹华斯、济慈、雪莱和勃朗特三姐妹全是些个死气沉沉的诗人。最重要的本能—直觉的肉体已经死了,他们只崇拜死了的肉体,这种做法才太不健康。到了史文朋和奥斯卡·王尔德,他们试图把肉体从理智手中解救出来。可史文朋的“白色大腿”则纯属理智。

在英国,随后是在美国,肉体的自我不只是像在意大利或大多数欧洲大陆国家那样被蒙上遮羞布或在公共场合遭到禁忌。在英国,它引起了奇怪的恐怖。这种额外的恐怖,我想,是来自梅毒及其后果引起的震惊。梅毒这东西弄不清源自何处,在十五世纪末的英国还算是件新鲜事。可到了十六世纪,其危害大大明显起来,它震惊了人们的思想和想象。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皇族们染上了梅毒,爱德华六世和伊丽莎白一生下来就受到这种家族遗传病的影响。爱德华六世还是个孩子时就因梅毒而死,玛丽274则死而无嗣,为此抱恨。伊丽莎白不长眉毛,牙齿溃烂。她一定认为自己全然不适合结婚,可怜的人儿。这就是伊丽莎白女王盛誉背后隐藏着的恐惧。都铎家族就这样灭绝了,继承王位的却是另一个不幸的梅毒患者詹姆斯一世。很明显,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也并不比都铎家族的人幸运。很明显,她丈夫丹利染上了梅毒,不过也许一开始玛丽并不知道。可是当圣·安德鲁斯的大主教给她的儿子、未来英国的詹姆斯一世施洗礼时,那老牧师手上梅毒淋漓,玛丽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他把梅毒传给婴儿。其实她的担心为时已晚,因为这可怜的孩子已经从丹利这个傻父亲那里继承了梅毒。这位英格兰的詹姆斯一世于是就淌着口水,步履蹒跚,是基督教世界中最聪明的傻瓜。斯图亚特王朝也同样毁灭了,整个家族全为这种病而衰竭。

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皇族们都是这种情形,我们据此可以判断这两个民族中生活放浪、纵情乱交的贵族们该是什么样的人。英格兰与东方和美洲都有贸易关系,于是它就不知不觉中为梅毒打开了大门。英国贵族四处旅行,品尝着爱的奇味儿,于是梅毒进入了这个民族的血液中,特别是进入贵族的血液中,他们更有传染的机遇。梅毒先是入血,随后进入思想,击毙了人们活生生的想象力。

很可能,梅毒的影响和人们对其后果的认识就在这个时期给西班牙人的心理带来了重大的打击。而意大利人的履历不太广,与美洲没什么联系,他们自成一家,因此受梅毒之苦就轻得多。真应该有人对伊丽莎白时期梅毒对各不同民族的心灵、感情和想象力所产生的影响做一番全面的研究。

对伊丽莎白时期的人和王朝复辟时期的智者们来说,这种影响是奇怪的。他们似乎只把这种事当玩笑,口头上用来咒人的话就是“让你得点梅”,听起来很好笑。这咒语也太司空见惯了!“梅”这个词在人们心中和口中竟如此平常,伊丽莎白时期的人张口闭口皆是“梅”,他们很有男子气地对待它,如同福斯塔夫似的哈哈一笑了之!梅!你染了点梅!哈哈,你干了些什么好事儿?

这正如今天的普通人对待微小的性病一样。可就我的经验而言,梅毒已不再被看成一种玩笑了。光这个词儿本身就够吓人的了。你可以拿“梅”开玩笑,可“梅毒”二字却玩笑不得。一字之差就让人笑不起来。人们仍然拿“淋”开玩笑,因为这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性病。人们装作男子汉对待“淋”,甚至装作得了这病或装作得过这东西。“什么!你连点儿淋都没染上过吗,真是的!”绅士们相互叫着。“怎么回事,你这辈子怎么活的?”可如果换成“淋病”,就玩笑不得了。不过的确有年轻人面色铁青瑟瑟发抖地来告诉我他们怕是“染上了点儿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