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4/7页)

是的,他也不知道。梦是没有确定的意义的,梦仅仅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过程,它只能是作为梦存在着。诠释这类小说,如同为人圆梦一样,除了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之外,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理解就是这么简明扼要,我用非经验来解释阅读《乡村医生》和写作《十八岁出门远行》,莫言用仿梦小说精准地解释了小说叙述时的突兀和不确定。

王蒙借用这篇小说叙述中的不确定性,用不确定的“又理解又不理解” 进行回答,莫言用《乡村医生》里的马头进行回答:“马从何处来?何须问,问就是多管闲事。但马头毕竟从窗框中伸进来了,这一事实是确定的。” 也许别人不明白莫言这句话,我明白就行。如果有人非要刨根问底问我莫言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莫言也已经替我回答:“当你举着一大堆答案向他征询时,他会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文学批评家又是怎么说的?我知道不少批评家写到过《十八岁出门远行》,他们的角度也是不尽相同,可是我手上只有程光炜和唐小兵的。我先说说程光炜的,他在《余华的“毕加索时期”——以一九八六到一九八九年写作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等小说为例子》一文中,谈到毕加索“所谓超现实主义,就是把‘生活陌生化’从而建设一个比现实生活更离奇、夸张、抽象和变形的‘现实世界’”, 然后从我写下的那些创作谈说到“《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主人公‘我’‘出门’的‘现实合理性’就被颠覆掉了,相反‘不合理性’叙述倒成了小说的中心,倒成了余华这位一向非常自我、自信、自负的作家用‘批评方式’所完成的‘自我认同’”。 程光炜在文中说毕加索曾经的“不稳定时期”让他联想到了我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写作,我想这个“不稳定时期”所指的就是我的非经验写作时期。程光炜说:“我清楚刻意强调余华与毕加索精神气质的某种内在关联性,肯定是勉为其难甚至是没有道理的。” 没错,但是说到自我、自信、自负时,我和毕加索有得一拼。不过我相信毕加索经常会自省、自责、自谦,因为我经常就是这样。人都有两面性,我的两面性会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莫言在《清醒的说梦者》里这样说我:“这家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顽童,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个成熟得可怕的老翁。”

唐小兵的《跟着文本漫游——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他二〇〇七年应邀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讲课的整理稿。这是我读到的关于这个短篇小说最为细致的解读,唐小兵的这次文本漫游,对每一个段落的解读,给我的感觉就是他用理论的方式写下了另一部《十八岁出门远行》。他在解读小说倒数第二个段落,就是遍体鳞伤的“我”钻进遍体鳞伤的汽车那个段落时这样说:

汽车此时已经不光是“我”的朋友,更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有着和“我”一样的体验。“我”钻了进去,和它融为一体。“我”和汽车一样,浑身冰凉,但在不可被剥夺的内在世界里,我们都是暖和的。这就回到黑格尔对内心世界的定义,即内心世界存在的必要,就是为了抵抗外在世界的不合理。对内心世界进行探索和发现的冲动,往往是因为我们被外在世界所压迫,意识到自己对外在世界不可能有任何的作用。所以我们要寻找一种精神的生活方式,一种对自己归宿的重新定位。正因为“我”找到了内在世界,能够把“我”的生活重新设想,所以“我”在浑身冰冷,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却能在卡车的心窝里回忆起那个晴朗暖和的中午,让内心世界把“我”带回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也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并获得意义。

小说最后主人公获得的经验是,外面的世界是要通过内在世界的发现才能真正进入,外在世界可能会是不可理喻的,充满着背叛、荒谬和暴力,但只要有健全暖和的内在世界,就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归宿。

唐小兵通过内在世界的健全暖和赋予了这篇小说积极的意义,这个与我不谋而合。三十一年前我感到自己写下了一篇积极的小说,三十一年后重读时仍然读到了一篇积极的小说,虽然小说里“充满着背叛、荒谬和暴力”,可是欢快的语言,青春洋溢的情绪是发自内心的,而且一目了然。唐小兵对内在世界的强调,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小说里时常出现的叙述的不合理性,因为外在世界是不合理的。

文章的最后部分是唐小兵和张业松教授还有几位学生的对话,虽然我引用唐小兵的话足够多了,还是不想放过他最后那段话:

对年轻的叙事者“我”来说,没有目的感也许是一种快感,因为“我”是在漫游;但当回答“我”的问题的人也含糊其辞的时候,迷失感就开始出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确实可以看作是在对当时社会文化进行隐喻性的评点。红背包和我所经历的现实,这两者之间实在没有什么联系,“我”虽然背着红背包,但是“我”要去的地方和这个红背包没有任何关系,别人给“我”指的方向也和它没有任何关系,最后红背包还被拿走了。但康凌刚才所说的和张老师(张业松)的发言在另一个更高层次上实际上就构成了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黑格尔作为现代主体哲学的发起人(我们通常说的唯心主义,是带有偏见的,似乎是个贬义词),马克思对他的批判就是:发现了主体性又怎么样?还是没有回答很多问题呀。为什么农民会来抢苹果?对小说主人公来说,这个现实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之外,他感到自己是暴力的对象,但对暴力的根源他无法去探求。他唯一能找到的是自己怎样从暴力中摆脱出来,但对自己为什么会成为暴力对象的原因,他不能够回答。但马克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当王蒙说“又理解又不理解” 后,程光炜说那是余华的“不稳定时期” ;莫言对于小说叙述为何突兀说的是“何须问,问就是多管闲事” ,唐小兵面对一系列社会性质行为的为什么时,干脆说不能够回答,“但马克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可去哪里找马克思的回答,到他浩瀚的著作里去大海捞针?

他们虽然这么说,可是他们又从各自的角度对《十八岁出门远行》进行阐述,他们相似的地方是都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这个方法在这样一部文学作品面前可能是无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