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2/7页)

我当然也去了镰仓的川端康成的故居。日本作家里,我阅读最多的还是川端康成,当时我读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译成中文的川端康成的作品,后来叶渭渠先生送给我一套他和唐月梅合译的川端康成全集时,我发现里面的作品大部分已经读过。这期间我也读了很多欧美作家的作品,日本文学展现出来的细腻作风构成了我当时的文学经验,阅读欧美的文学作品只是对这经验的补充,所以普鲁斯特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这样的作家在我这里是尊贵的客人。

我开始写作了,差不多有四年时间我都在向川端康成学习,这期间发表了十多个短篇小说,都是小心翼翼的学徒之作,在我后来的集子里没有收入,我希望别人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作品,可是批评家们不会放过我的过去,他们在评论我后来的作品时,越来越多地提到了这些习作。川端康成对于我写作的意义就是让我一开始就重视细部描写,这为我后来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后来写作时的叙述无论是粗犷还是细腻,都不会忽略细部。与此同时,长时间迷恋一个作家并且学习他的写作风格会让学习者越来越受到局限,到了一九八六年,川端康成对于我的写作已经不是翅膀,而是陷阱了。

这时候非经验出现了,我在川端康成的陷阱里大声喊叫救命的时候,卡夫卡刚好路过,他听到了我的喊叫,走过来一把将我从陷阱里拉了出去。我在一部当时刚刚出版的《卡夫卡小说选》里读到了《乡村医生》,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第一次读到的卡夫卡小说是这一篇,这一篇并不是这部小说选集里的第一篇,而且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著名的《变形记》,只是没有读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选择了最先阅读的是《乡村医生》,也许是因为我不久前还是小镇牙医,出于对同行的兴趣,想看看捷克乡村医生的故事。我读完了,那是一九八六年初的冬天,我是蜷缩在被窝里读完的,南方冬天的屋里没有暖气,我穿上毛衣和棉衣,坐在床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把门窗紧闭的屋里弄得烟雾缭绕,我以彻夜难眠的激动迎接这个非经验时刻的来临。

《变形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高于《乡村医生》,我个人也这么认为。如果我第一篇读到的不是《乡村医生》,而是《变形记》的话,我不会如此激动,我会感到震撼。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卡夫卡不同凡响的开头和此后丝丝入扣的描述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叙述的力量。没错,这是一个荒诞故事,与我当时熟悉的写实故事绝然不同,可是卡夫卡在叙述这个荒诞故事时完全使用了写实故事中的所有合理性描写,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此后的遭遇和痛苦令人感同身受。《乡村医生》不一样,可以这么说,《变形记》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却是写实的笔法;《乡村医生》反其道而行之,是一个写实的故事,却是荒诞的笔法。一个医生要出急诊,病人和医生之间隔着广阔的原野,那时候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医生有马车,可是他的马在前一天冻死了,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村里没人会把自家的马借给他,医生心烦意乱地踢开早已弃之不用的猪圈的门,差不多是想看看有没有一头猪能来拉他的马车,结果里面有一个马夫和两匹强壮的马。一个不合理的开头,接下去的描写是一个不合理紧接着另一个不合理,通篇的不合理描写组合起来后呈现出来的是整体的合理性。

在那个一九八六年冬天的晚上,一次非经验的阅读之后,我在写作的囚笼里得到了一份自由证书,这份自由证书就是《乡村医生》,然后囚笼打开了,我出去了,想奔跑就奔跑,想散步就散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川端康成把我引入写作之门后,卡夫卡给予我的是写作的自由。

我应该是在写作《一九八六年》的中间写下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可能是十月下旬的时候,我过几天就要去北京参加《北京文学》的改稿会。《一九八六年》是中篇小说,我觉得没法在笔会之前或者期间写完,打算写个短篇小说带过去,可是写什么呢,不知道。正好刚刚在一张报纸的夹缝里读到一则新闻,一辆装满苹果的卡车在路上抛锚了,结果住在附近的人把车上的苹果抢光了。我想就写写这个吧,这是一次没有构思的写作,谢天谢地没有构思,让我开始了一次非经验的写作,如同小说里的“我”在公路上“走过去看吧”和那个司机“开过去看吧”,我的写作也是写过去看吧。我在写下递给司机一支烟并给他点燃以为可以搭车时,没有想到接下去会写司机一把推开“我”,让“我”滚开,结果我这样写了;当我写到强行上车时也没想写司机突然友好了,结果我这样写了,而且很快和司机亲如兄弟;后来“我”为了保护苹果不被抢走被揍得遍体鳞伤时,也没想到会写司机坐上拖拉机走了,结果我这样写了,还写了司机怀里抱着“我”的红书包。写作的意外接连出现,令我在写作的兴奋里一天就完成了初稿。

我带着初稿去了北京,笔会期间修改完稿,交给我的责任编辑傅锋,傅锋读完以后很兴奋,马上交给李陀,李陀当时是《北京文学》副主编,林斤澜是主编。李陀读完以后来到我的房间,满脸欣喜地和我聊天,当时说的很多话已经忘了,可有一句话我终生不会忘记,就是李陀指着《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手稿对我说:“你已经走在中国文学的最前列了。”

现在年轻一代的作家可能不了解李陀,他后来的兴趣越过了文学,去了更为广阔深远的思想史那里。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李陀是激进青年作家们的导师级的人物。他的赞扬对我的意义远不止是对一个短篇小说的肯定,而且让我在走上一条全新写作之路时更加自信。

李陀后来在《雪崩何处》里也写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很难忘记第一次阅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时的种种感受。那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一个如以往一样光秃秃的寒气凛冽的冬天(其时《北京文学》正在一家服务低劣又脏兮兮的旅馆中举办一个“改稿班”),编辑部的傅锋郑重地向我推荐了一篇小说,即余华刚刚写出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由于我当时正沉浸在一九八五年新潮小说胜利进军的喜悦里,从韩少功、张承志、阿城、马原、莫言等人的小说中所获得的阅读经验不仅使我激动不已,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活跃有力的因素进入我的“前理解”,从而控制了我的阅读;然而《十八岁出门远行》的阅读却一下子使我“乱了套”——伴随着那种从直觉中获得的艺术鉴赏的喜悦的是一种惶惑:我该怎样理解这个作品,或者我该怎样读它?《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于一九八七年一月号《北京文学》,而且是“头条”。当我拿到刊物把它重新读了一遍之后,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我们可能要面对一种新型的作家以及我们不很熟悉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