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县的故事(第2/3页)

“天下没有吃白食的。”是母亲的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母亲教我的道理。

“天下老鸹一般黑。”也是母亲说给我的。

除第一句话我改成“没有免费的午餐”。三句我都照搬讲给乐于听我唠叨的青年学子。我认为,我所领受到的其中的哲理,比我有能力讲给他们的表述不知要充沛多少倍。现在想起陕县生活场景印象:有点像万花筒。栾川感受到的是“风萧萧”,大风整天呼呼地吹,形势紧迫,连群众开会都架着机关枪,支起“小钢炮”(迫击炮),我看见战士往机关枪上撒尿给它降温,打得挂了花的人血肉模糊被拖着拉下来,子弹打在铁水槽上叮叮当当地响……还有夜里那风,那狼,还有去野地吃饭,母亲把她碗里的土豆给拨到我碗里的场景,我饿得大哭,母亲指着天上的风筝唤我:“解放,你看你看那是什么?五角星怎么飞到天上啦?”……等等,栾川给我留下的味道,是火药味。

陕县不一样。一、与四喜、黑喜、申学、铁蛋、疙瘩姐这群小朋友的逃学史开始创作;二、太阳渡的晚阳,长河上的暮日辉煌,织成我心中永远的黄河风光;三、吃撑死过去;四、抓逃犯的故事。那苍凉指天的白杨,绒花树,和闹狼的满城恐怖,还有牛老师愤怒的红扑扑的脸,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幻化流移。

还有陕县的监狱,也让我追忆难忘。

这个公安局的院子很大,贴城北墙东西约有近二里左右,南北浅一些,东部有半里,西部约一里,是个西头大东头小的葫芦形,连旧城楼都囊括了进去。小小县城这么大公安局院子,今天看是不可思议,但这肯定是“历史遗留”问题。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也算我的经验:大致革命沿变,只会变了个人命运,贫富打乱,和了麻将一样稀里哗啦一顿“洗牌”,然后重新组合,你这个二饼原本挨着五饼的,忽地撞成白板什么的……原可到甲手中却变成了丙,但牌却还是那些张,一样的红中东西南北风,一样的万饼条,赢输仍旧靠手气,技术或圈套。倘是一成不变的规律,比如说这个地方是县政府,革命前大致就是县衙门,再前就是知县府衙。打个比方说,南阳知府衙门,革命后就是南阳行署,现在恢复了,往下刨刨,一直到元代,它都是“衙门”。这陕县的公安局、监狱院落,应该就是从民国、前清“沿”下来的革命成果。

院子大,是三个部分两个组合,东边和正门是公安局办公院,旧城门洞封了口,是审讯室,西边部分是两个监狱,重犯监和轻犯监。重犯监不大,是以黄土地切豆腐一样“切”下去的一个四方块院子,四周是岗楼,岗楼外则是凹凸起伏的小丘陵,长的有棘、荆条,还有密不透风的野花,黄蒿、灰条菜、笤帚苗……说起来叫人吃惊,这些荒榛蛮草,能长得像房子一样高,我们小孩子看去,简直就是树林。里边还深藏着一个废了的庙,一排空房子边和院落,也都是长着这样的树林。这地方在公安局大院之内,又在警戒线之外,狱上持枪站岗的哨兵隐约可见。这里头绝对没有狼,倒是有不少黄鼠狼、兔子、獾、狐狸什么的,公安局的子弟小孩,有七八个吧?有这个特殊条件,能在这里边玩捉迷藏,我身上剐的三角口子,多数是在这“抓特务”时留下来的——这不需要解释,母亲也“不嚷”,晚上脱下来往床边一甩,第二天早上自然就“好了”——捉迷藏呀、打野仗呀、逮特务呀、摘酸枣呀、吃桑葚、构桃呀……玩是玩够,一个个嘴唇乌黑,灰头土脸“到东院去”,现在回想,有点像——孙悟空从火云洞里赶出来的一群小妖怪。

从那边回东院,必须穿行轻犯监,从女监房再穿男监房,女犯们干的活是纳鞋底子,满院晾晒的都是洗干净的布匹,很多女人不言声蹲在那里梳洗,晒太阳,很平静的。男犯们干的活是染布、种菜、挑水浇粪、刷脏桶,各忙各的。我们这一队过来过去,他们都认识了,习惯了,没人看守时偶尔还笑话我们几句,颇友善的。

有时他们还演戏,台上演员是犯人,下头观众也是犯人,看去和外头野台子演戏无甚不同,没有台子,平地演,演员都没女的,角儿需要,也是男扮女装。我们就擦“台场”过,有时也站下来看一会儿,如演梁祝:

梁山伯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小声)——日你老娘!]

祝英台:“——山上草桥来结拜”。[(小声)——肯定你妹子想我了。]

梁山伯:“只知你是男子汉”。[(小声)——放你姐的屁。]

祝英台:“哪知我是女扮男”。[(小声)——是男是女你妈知道。]……

演员们在戏台上还有这些花样,是我六岁之前便知道了的,这以后看了不计其数的戏,再也没有见过这“戏中戏”的对骂,在四十二岁写《康熙大帝·惊风密雨》(第二卷)时这件事一下子跳出来衍化成了如下情节:

说的是吴三桂堂会,两个小戏子,一个扮诸葛亮,一个扮马谡,演着演着在台上打起来了,吴三桂问原因:

……这场闹剧是姬妾“八面观音”指示着诸葛亮演出来的,故意让他们把戏做砸,来取笑儿。《失街亭》中有一段,诸葛亮向马谡授计道:“马谡——附耳过来!”

马谡按规定出班躬身附耳静听,不料台上的诸葛亮却向他耳语:“叫你妈在列云轩后耳房等着,晚上起更我去。”扮马谡的茄官,新得“四面观音”的宠爱,哪肯平白吃这个哑巴亏?偏他下一句台词该是“妙计”,便一边说词儿,一边朝文官脚上狠狠一跺。“诸葛亮”立刻泪流满面,“啪”地打了马谡一记耳光……

看《桑园令》,“薛平贵”和“王宝钏”,在台上也玩这游戏,看《柜中缘》,“岳雷”和个什么“小姐”也在台上夹着台词玩笑,台下观众哪里知道,打鼓板的、演戏的都有他们永远听不到的“双台词”,恐怕戏的走向灭亡,也就因为它太老,戏之。观众欣赏水准都固定了,演员油滑得不需要任何感情的投入,倘罗密欧和朱丽叶也在台上弄这个,莎士比亚也得完——但这已离题了,我是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的戏中戏谜底。

我敢肯定这些轻犯的日子是比较惬意的,起码比外头有些过得苦的人要舒适些,因为每隔一段日子会发生这样的事,有叔叔送母亲一张名单,说:“这几个犯人是这次刑满,不愿意出去的,请求留用……”母亲一般都同意了的,他们留用,实际上是监狱工厂的工人,已不再是犯人,我穿的鞋、棉袄,大约就是这些人做的,用的保姆也是女犯人,我认为我母亲这班人,对犯人是人道主义管理的,不然不会有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