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县的故事(第3/3页)

二月河在家中客厅。

我在写《乾隆皇帝》时写到一个事件,直接移植了陕县的重犯牢房,书中的表述和我见到的基本一致,不过“公安局长”换成了“阿桂”。解放初,这里是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越狱事件的,像我前段记忆的那次,肯定是重犯雾里逃脱。因为轻犯们过那样日子,再越狱不合算了。

犯人都那样快活?不见得。说到重犯,就无法轻松了。

建国初期,最初是剿匪反霸,到1953年,镇反运动开始。蒋介石在台湾喊的口号是“毋忘在莒”“反攻大陆”。毋忘在莒说的是齐公子小白最初窘困,在莒国做人质,后来返国,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的掌故,和“反攻”是一码事,也还不停地向内地派遣特务。

有一天,我们到西院去玩,回到办公大院,碰到一位叔叔,他笑说:“小特务队回来啦!告诉你们,今天我们真的捉到一个特务,从飞机上跳下来的!”这恐怕是他们很得意的一件事,因为局里的人尽管和我们很亲热,公事上的事从来没人说过。我们整天玩“捉特务”(那时还没有看过电影),听有“真特务”,嗷嗷大叫问:“叔叔,在哪里,我们能看不能?”那叔叔指了指城门洞说:“你们现在可以看,审过关起来就不行了。”我们一阵欢笑,又换了小心,蹑着脚溜到审讯室玻璃窗户外偷看。果然见两个“叔叔”正在审一个中年人。

这可能是个高级特务,三十岁上下吧,瘦点,看去很清秀,眉毛有点“倒八字”形,嘴角稍有点上翘,个子不算高,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上身确实是飞行装那种皮夹克,除了这身衣服,和小人书上的“特务”无一似处。抽着烟,操一口洛阳话和审讯员对话。双方都似乎相当客气,也没有平时审案拍桌子喝骂那凶煞样子。我们这一群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失望:特务原来是这样的?后来听说他落网,是破译了敌方的电报密码,指挥敌机空降地点就在公安局附近,落地同时落网——长这一说,又让我们对“局里”神往了一阵子。

形势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第一,我们不能再穿越轻犯监狱“过西边去玩”。第二,公安局从审讯室到监狱加派了岗哨,最初是三个,后来到五个,再后来是一个班,枪上都上了刺刀,公安局的叔叔都随身挎上了驳壳枪。母亲的枪连在皮带上,也随身在腰间——即使在栾川,她也没有把枪亮出在外面的。第三,往日轻犯们抬土,刨地,出入监狱,现在他们被封了,满院都是公安干警,个个神色庄重,真枪实弹气氛严肃。轻犯都这样,可想而知重犯监那边如何了。

这种情势,根本不可能在大院里边玩了。我们就到羊角山去玩。但羊角山上的庙却封了,白纸打“×”盖着公章,问了问,说老和尚是特务,头几天要抓他,他自杀了,这件事又让我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不信?没人不信政府。

接着的形势愈来愈让人透不过气来,开始“枪毙反革命”。再没有比公安局这地方更能体味此类情状的了,几个脸色灰败的犯人铐着链子,锒锒铛铛被押到审讯室外,小公安们早已准备好铁锤、砧子、钳子等,给他们叮当叮当开镣子,街上叫来的剃头师傅准备好,给他们剃头……再接着会给他们送一顿好饭,白面馒头、酒和四个菜——我后来才知道,这也是一成不变的千古规矩,叫“辞世饭”,确实有点人道主义的情味在内的——再接着,就不和他们客气,五花大绑起来,脖子插上亡命牌子,冲锋枪押着就走了,门外有那种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美国道奇车,哼哼几声开去,世界上从此就没了这几个。

这样的事那阵子几乎天天有。重犯监那边关了多少反革命?我不知道。天天三个五个,有时多的有十几个,开镣、吃饭、上绑、登车——去西天。这就是镇压反革命那阵子的情况。我们已经不能再出去玩了,因为气氛不对了,小朋友有的爹或叔也被镇压了,这时的母亲也临时住在公安局,我就整日闷在她房间里看小人书,看院里的梧桐树。

我在过几年懂事后,父母闲时对话,我旁听,“杀的都是县团级(伪人员)”。我又在过了几年懂事后,知道还有战犯一事,我弄不懂为什么国民党的高干都好好的,这些下级却得剃头吃饭上车……不懂了好多年。又再过了若干年,读了些书明白了,这其实是政治斗争的需要,也是人文心理的政治反映,大人物,杀一个便会有人说你“凶狠好杀”。由此可知,官,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大官,背上靠旗的大将军,可以尽情做,打着号旗的喽啰“校尉们”,你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