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可当归

一家之言06

总要有一场下不完的雪,总要有几个熬不过去的人,总要有西北风把羊群吹迷了路,总要有人醉倒在路边,冬天才能够过去。

而冬天的到来,则是一个唐突又细腻的过程。

温润的地表在一个夜晚僵出了褶皱,一个小水洼在清晨结出了冰晶,屋后的杏树上一片隐藏的叶子落了地,被最晚冬眠的一只昆虫拖进了洞穴,悄无声息的寒流伺机在西北方,厚重的云团被它推着走。母亲说要赶快把最后一袋晾晒的粮食收进粮仓,粮仓里的老鼠就躲过了饥荒,母亲说还要把窗户缝用纸糊上,慢一点浆糊就会凝固,母亲说菜地里的白菜萝卜还没全都放进地窖,一整个冬天只能喝面汤,母亲说要做的事情太多,雪你给我晚点再下,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天空,想着雪还是快点下吧,母亲你现在知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

听不到滚滚的雷声,刚出生的孩子也好像被惊着了似的大哭,云团从西北方露头,压境,翻山越岭,有几只胆小的母鸡咯咯叫着跑回鸡窝,然后侧着脑袋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倾听,风来了一阵又走了,时间停顿了片刻,雪就落了下来,孩子不哭了,万物像是被惊着了,都忘记了发出声响。

冬天,好像都是这么开场的。

雪落下的过程是缓慢的,一片片,一层层,一寸寸,慢得都忘记了时间,若不是晨光提醒它们,它们没准就会一直落下去。由于雪的性子太慢,这一整个冬天也跟着慢了下来,人们好像都没有了要紧的事情做,在朝暮之间晃来晃去。

于是女人们会给一件毛衣织下第一针,男人们会打上一整天的牌,老人们围着火盆磕着烟袋,缓缓地说些什么,或是打一个长久的瞌睡。

听老人们讲过一个故事,年代不详,早已分辨不出真假,曾有一只皮毛雪白的狼,在每个初落大雪的冬季里,躲藏在村庄后面的树林里,专门等待穿红棉袄的姑娘,不知是吃还是占有,所有的姑娘都避而远之,而偏偏却又有勇士想要把雪狼猎杀。据说雪狼的毛可以做出世界上最神奇的毛笔,能写出从古至今最优美的诗句,那些诗句可以把任何美丽的姑娘引进家门,于是每一年都会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穿上红棉袄抹上红脸蛋,扮演成姑娘去勾引雪狼,于是每一年都会有小伙子死去,也仍旧每一年都会有姑娘被雪狼吃掉或占有,循环往复,很多年,直到解放后……

这些类似的故事有很多,都是虎头蛇尾的,有的甚至还没头没尾,如果追问下去,老人们就会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一笑或是摆摆手:“记不住喽!”我想,他们只是因为这冬日过于漫长才会编出这些故事来打发时间吧?还是在记忆里真的有过这些故事,只是过着过着就忘记了,那些老了的事情在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剩下了这么一丁点,像是筛子似的,有的网眼大一些,有的小一些。

我在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会把这些故事编上一个看似像样的结尾,比如让勇士胜利归来,可是他最爱的姑娘已经老去,再或者,勇士变成了狼,吃了最爱的姑娘,但终究都没能流传下去,下一代的孩子听到的还是这些没头没尾的故事,不管当初讲述的老人死没死去,总会有接他的班继续老下去的人,继续用筛子筛记忆。

雪也仍旧在慢慢叠加,和前一场的雪有时分得很清,有时融为一体,我在等待自己长得再高一点,雪也再多一点,最好能同时爬上屋后的房顶。

会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夜晚,雪从傍晚开始下起,下着下着就刮起了大风,在离屋顶不远的上空呼啸着,光听声音就能想到样子,裹着雪花打着旋,像是儿童画板上的风,又像是缱绻的云,只是过于嚣张,听上去就脸颊发紧。

这样的夜晚过后,院子里的雪会淹没膝盖,风却在人们最深沉的睡眠里走失,天空干净得有些恍惚,能够听到树梢上麻雀的叫声,却推不开门了。由于风在屋门前打了一晚的转,门前的雪就有齐腰高,把门堵得死死的。

几乎一整个村庄都被淹没在了雪里,几乎所有人家的门都推不开,如果那时能够有一个人飞到空中,俯瞰这一片土地,他定会心生绝望,白,茫茫一片的白,没有人踪,没有炊烟,没有一丝人情味,阳光一闪,又晃得刺眼。

只有村庄最西面的人家是个例外,一间矮小的泥草房,在四季的风中摇晃,没有院墙,自然也没有木门,冷清得连风雪都不肯驻足。天亮起来之前,雪都奔跑着离开了这里,天亮起来之后,一个健硕的老人推开屋门,四下观望,又回到屋里拿出一把铁锹,吹着口哨向邻家走去。

老人是村庄的救星,他挖开了第一家的屋门,走进去讨一根烟,坐在灶台边等着吃一口热饭,这家的男主人不言语一声,拎着一把铁锹出门,挖开第二家的屋门,就这样,一家连着一家,一排屋子接着一排屋子,一条街巷跟着一条街巷,被挖开家门的男人都拎着铁锹出来了,开始有了大片的声响与话语,屋顶接二连三冒起了热气,村庄活了过来。

人们会在早餐桌上说起这一场大雪,说起很多年前的一场大雪,说起瑞雪兆丰年,说起该换一把新铁锹了,说起这早饭的粥有煳味。当然,最后也会说起村庄最西面的独居老人,说起他年轻时死去的妻子,说起他日子过得惨淡,说起他爱抽劣质的烟,说起他如果死了,那房子也该倒了,那时再下起大雪该怎么办?

雪在很多个夜晚后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屋后的房檐,多亏了风的助力,也多亏了那一排竹篱笆以及篱笆中央枯萎的杏树。我踮起脚尖踩上个板凳再一伸手也能碰到屋檐上的瓦片了,我欣喜地找来一把小铁锹,在厚实的雪上挖出一排小坑,一直向上挖就成了梯子,爬上去,就站在了屋檐之上,在那样的高度似乎就能看到全世界。

小小的我,穿着厚重的衣服,笨拙又愚蠢,感觉不到寒冷,在没风的日子里甚至觉得温暖,我经常躺在雪堆上,看冬天的日光耀眼,把手挡在眼前,偶尔还会睡去,那样的日子一整天一整天地过去,没人来陪我也没人来打扰我,我却从没想到过“孤独”这个词汇。

我有时待腻了也会在雪上画画,画一些长相差不多的人,画一些没头没尾的动物,也会在雪上修一条坡道,坐在铁锹上像滑梯一样滑下去,虽然很好玩,但我却不经常这样做,因为每次滑下去我都会摔倒,雪灌进了衣服里,很凉,凉得我浑身发抖。

在冬天行进到一半时,我的手都会生起冻疮,母亲一边给我抹药膏一边骂我,再给我买一副棉手套,那手套是棉花的,五指分不开,大拇指单伸着,其他四根在一起,不灵活,什么都干不了,母亲害怕我把手套弄丢,还把两只手套用两根鞋带连在一起,我一出门就挎在我脖子上,还不忘叮嘱我别用手套擦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