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可当归(第2/2页)

我喜欢茫茫一片的雪,干净,安全,摔倒了也不特别疼,我喜欢在那样漫长决绝的日子里耍一些小心思,在家门前挖一个陷阱,守在路旁看别人出丑,或是掏一个雪洞,抱一怀稻草钻进去,睡上一觉,常常醒来已是月黑风高,不过我并不感到害怕,一入夜,整个村庄的孩子都提着灯笼跑了出来,看不到人的影子,只能见到那些灯笼在风中摇曳,是成群的大个的萤火虫。偶尔也有孩子成群结队地拉着铁爬犁在路上奔跑,一路欢呼着奔跑,铁爬犁和地面摩擦得太激烈的话,就会看到一路的火星子,像是一道长长的烟花。

那样的夜晚,热闹又神秘,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

村庄的最西边,在独居老人家的对面,还有另一栋房子,还住着一个独居老人,这个老人残疾,腿脚不利索,料理一日三餐都有问题,他一生没娶过妻子,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光棍,这一天三顿的饭就由他的弟媳妇负责,准时准点地送饭,吃得不好但管饱,图的也就是死了之后这几间破房子,以及几亩地。

残疾老人房子的西面是一片杨树林,在房子与树林间有一片大空地,冬天一到,几场雪下过之后,雪就屯得几米高,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一批又一批迎来送往。

要到达那一片雪场其实并不容易,要先穿过老人家的院子,再爬上院墙才能跳上去,但还好老人残疾,孩子们再怎么疯闹嬉戏他也没办法,就算把他的院墙都踩塌了他也只能咒骂几句,或是用力敲一敲手中的拐杖,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去那里玩过几次,但那些孩子都太坏了,总是挖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稍不留神,整个人就掉进了陷阱里,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爬不上来,而只要有人掉进陷阱,围观的孩子准保一哄而散。

我掉进去过几次,满头满脸的雪末和稻草,拼命呼喊没用,北风在头顶呼啸把声音全都吹走了,能做的只有等,一直等到黄昏,等到母亲找不到我而心急,运气好我会在日落之前被拉上来,运气差就要等到星星都冒起了凉风,才会看到手电筒的光从高处射下来,我像是一只被困住的猎物,乖乖就擒。

后来,我很少再去那里玩耍,不是被母亲阻止,而是在一个深夜里,残疾老人的房子着起了大火,那一夜北风呼啸,所有人都睡熟了,深沉的夜就包容了那大火的肆虐,等到天亮起,落在人们眼前的只剩下一片灰烬,村民们围了一圈,指指点点,我跟在母亲身后,扯着她的衣襟,看几个男人把残疾老人的遗体抬出来,放在一旁干净的雪地上。

老人的遗体极度扭曲,一只胳膊向上伸着,怎么按也放不下来,有人说那是老人发现火情时想起身开灯,可是却没来得及。

我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只顾着和别人探讨和观望,忘记了捂住我的眼睛,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燃烧殆尽的香气,像是烤家雀的味道,我想起很多次和小伙伴们一起烤家雀吃的情景,说实话不怎么好吃,但还要装作兴致高昂。

老人被装进棺材里安葬了,剩下满地的凄凉,那片曾经孩子们冬季的乐园变成了一片废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等又下了几场雪,在连绵不断的风中,慢慢地掩埋。

又一个人的故事,在我的冬天里结束了。

在过去了很多个冬天的如今,算起来,我已离开故乡十余载,这些年去过了很多想去的地方,也去过了很多不曾想过的地方,但每每冬季到来,或早或晚的白雪落下之际,我总会想念故乡,也总觉得,只有故乡的冬季是最美的最让人恬静与安心的,于是不管身在何方,总想要赶快跑回去,或者说是躲回去,躲在我那被白雪覆盖有暖烘烘的炉子的房子里。

五年前,我回到故乡,一整个村庄没什么变化,我经过家门前,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荒草丛生,那些载着我过往的土地滋生出了新的生命,但却再也没有属于我的消息。我绕过前门走向后院,篱笆栅栏没了,杏树死了,能够把枝丫伸进窗户的樱桃树也被砍伐了,只留下砖墙堵死的窗户和盆口大的木桩,一切都不复记忆中的样子。

三年前,回到故乡,偶然再经过家门前,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荒草不见了,一整个院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窗户泛着透明的光,恍然是回到多年前母亲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光,我欣喜得就快忘记自己早已长高,忘记了这些年间隔的时光,就要推门而入。而一个陌生女人推门出来,领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奇怪地看着我,不解的眼神在询问我,我马上堆出一副笑容转身离开。

去年,春节前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听说是入冬以来唯一的雪,可雪却再也没能爬上屋檐,风再大也不管用。一入夜,村子里灯火通明,街上却再也见不到嬉闹的孩童,我隐约感到有些东西丢失了。

村子最西边的老人还活着,不过也没有了堵门的雪需要他挖,但在每一个雪天过后,他仍旧扛着铁锹出门,不进别人家的院子,只是站在路边,把稍微积雪的路面清理干净,然后蹲在路边抽一根劣质的纸烟。

我站在村庄的十字路口中央,看着越来越多的车来车往,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害怕如果哪一天不再下雪了,那我的冬天该怎么办?再或许,我不需要再回到故乡,停止这一趟又一趟的探望,我只需要站在城市玻璃窗的一角,转身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