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的真实”和“二手的虚无”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二(第2/4页)

问:我在想,是不是您所说的“距离”使得小说在整体上看有一种“诗意”,我也很难说清楚,或者可以叫诗性之美?因为仅有真实不能算作文学作品,更不能因为有了异样的真实就是优秀的作品。表现残酷和黑暗、丑恶和荒诞的作品有很多,但要真的达到这种“异样的真实”的效果,太难了。针对一些名家近作,有的批评家说反映了作家的暴露癖和窥视癖,还有更过火的言辞,其中虽然有酷评,有炒作的成分,但也不无道理。但,从作者的角度看,他不也是为了挖掘人性的深处吗?显然,他们也是有“距离”的,但是少了点文学性,也就显得不真实。我说的这种诗意,应该是使小说成为“文学”的“文学性”,除了“距离”,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吧?比如,当我们看到加歇身上有那么多那么深的邪恶,又看到他最终在朝阳之中像依偎圣母的圣婴一样,再比如,那个吴之刚,从他的被雪水洗净的身体到他的“凌空欲飞”,这样的一些画面,引人感怀,深深打动读者,除了“距离”,一定还有别的。

答:如果您说我的小说有“诗意”,我可能不会认同,但是如果您说我的小说有“诗性”,我却乐于认同。我模模糊糊觉得,“诗意”和“诗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诗性”好像应该是诗学概念,尤其是小说诗学的概念。诗意的浓与淡,多与寡,与小说的好坏无关,但小说的诗性,却与小说的品质高低有着密切关系;小说是否有诗意,很多时候与题材有关,但小说的特性,却与题材无关,至少关系不大。一个毫无诗意的题材,一段毫不诗意的生活,并不影响小说的诗性。您所说的,使小说成为“文学”的那个“文学性”,差不多就是我所理解的小说的诗性。我想,它与前面说的“距离”有关,与“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有关。

“暴露癖”和“窥视癖”,如果它在小说中是必要的,比如出于表现人物的需要,比如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刚好是有“暴露癖”和“窥视癖”,那么如果你不写出那一点,就可能失于准确,也就有可能损害作品。所以,对小说中的一些过火的描写,还应该区别对待。当然,我知道,有些人写到阴暗面的时候,写到性爱场面的时候,特别来劲,鼻眼乱动,唾沫星子乱飞。还有些人主要是为了能促进销量,提高版税,但这都是另外的话题了,严格说来,与真正的写作没有什么关系。

问:太好了。真的很受启发,我好像就是把一般的“诗意”和思维层面的或者说哲理意义上的“诗性”搅混了。如果有谁早点提醒我,我以前所考虑的问题可能会容易清楚些。待会我把我初稿的目录发给您,您会看到,最后一节我应该改为“怪诞与文本的诗性”了。因为我一直在想,作家所写常常是很琐屑甚至委琐的,完全是反诗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使这些东西具有了文学的灵光呢。现在我可以说,应该是文本的诗性而不应该说“诗意”,作者的诗性思维,可以超越生活世界里的诗意的、非诗意的、反诗意的具体事物。还可以说,一个作者向读者那么彻底地表现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之丑时,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也相信读者心中有避免堕落的渴望和本能。诗意不诗意的是事实,也是那些客观的东西给我们的感觉,诗性则是要培养、历练的,是对意义和价值的追寻,当然也是对安宁的向往。

答: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清楚了。第一次注意到诗意与诗性之别,是早年读海明威的小说的感觉。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的辅导员拿来海明威的小说,让我们讨论。按说,这不属于辅导员分内的工作,可那是在八十年代。很多事情,一提是在八十年代,都容易理解了。我们的辅导员叫查建渝,很棒的一个人。他拿来小说叫我们读,我们一读就傻了。一是读得云里雾里,二是小说中那种透骨的悲观,让人一下子感到无法承受。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感到,小说竟然有读不懂的。但奇怪的是,海明威的小说,却非常吸引人。他那种干巴巴的文体,有一种奇怪的“诗意”。可说那是诗意吧,又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诗情画意。小说的每一句话,好像不是出自信仰,而是经验的铺垫。再后来,又读到很多现代派小说,然后又回过头来阅读帕斯捷尔纳克,阅读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再阅读二十世纪最枯燥的贝克特,这时候,感觉到古典小说中的那种诗意,好像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原来的“诗意”,不再是一种可以提溜出来的诗意,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最为枯燥的贝克特的小说,甚至有着圣徒般的庄严。这个时候,我觉得诗性的思维方式,对作家来说其实是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它不是皮毛,而是肉,血管,神经,骨头。

问:前面您说的“将事情处理得亦真亦幻,好像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又像是某种意念或者幻觉”这种情况,在其他的小说像《白色的乌鸦》、《悬浮》、《抒情时代》、《破镜而出》等里头也常见,从我阅读的感觉来说,有时候是作者您的“处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那种似梦似真的状态,实际上是人在某一情境中的状态,您就是如实写了出来——我把这也理解为写实——是感觉到、抓住了、传达得真切,而不是有意“处理”的。因为我很久以前读过一类写得很潇洒的小说,还有印象只剩一两篇了,其中之一应该是格非的《褐色鸟群》,我以为他那样写法就是故意处理得亦真亦幻,读起来很好玩也很优美,但我从来没有把那样的故事当做现实的东西。如果说您无论写的是什么题材和体裁,也无论是什么风格,总是有很强的“介入现实”或者叫“干预现实”的倾向,您以为呢?

答:你提到我早年的一些作品,其实我现在对它们有很多不满足。倒不是“悔其少作”,主要是觉得它们并没有跳出日常生活,就是没有能够“出乎其外”。只有“出乎其外”了,才能够与现实构成我对话关系。我的第二个不满足,就是我当时有些心慈手软,没有能够真正地直面虚无,然后刺穿它。第三个不满,就是我现在觉得,每一篇小说的背后,都应该有一个大的文化背景,小说能够部分揭示这个文化背景,通过人物、人物关系以及必要的修辞,使读者得以理解我们所身处的困境,以及是否有可能挣脱这样一种困境。现在看了,我以前的小说,做得不够。我想,与以前相比,我现在的小说具有了与现实保持对话关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