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的真实”和“二手的虚无”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二(第4/4页)

我不记得读过加缪的《正义者》没有,但我最近会去找来一读。

答:先锋与否,是外界的说法。我的小说,确实注意很写实。我理解的写实,就是两个字:准确。但是这两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我所理解的准确,就是要写出人之常情,世之常态,物之常理。这很难的。

问:如果能使读者从看起来没有立场的、纯客观的讲述和展示中,读出作家的正义感,撇开我读者的眼界和阅历——自我抬举一下,你在写的过程也是有所经营的吧?

答:这是对话的结果。小说一定要有对话性,内部要提供对话的机制,让读者进来,让读者参与,让读者质疑你,质疑人物,同时质疑他或者她自己。我不相信小说有“纯客观”的讲述和展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纯客观”的。“纯客观”这个词,本身就是主观的。我们都生活在语言中,我们创造了语言,同时语言也创造了我们。

问:这样说来,我斗胆给你换顶帽子得了——你倒不是怀疑主义者,而是一个反讽主义者。就是那种不断质疑和接受质疑、还要质疑自己的质疑的人。反讽主义者也是那种一边使用一套自己的语言,一边又警惕自己所用的语言。为什么要“警惕”呢,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都生活在语言中”,另一方面,语言也会遮蔽生活和我们的表达,特别是由于各人各自有一套语汇的时候,你越成熟老到,越难以和他人真正交流。这是实用主义哲学家的一套说法,听起来让人觉得,和怀疑主义者一样,做一个反讽主义者也怪不容易。不知道我这样的理解对不对。

答:你也这么说了,看来“反讽”这顶帽子我不想戴也得戴了。以前也有不少人这么说过。“反讽”确实首先针对自身,有点类似于先杀死自己,然后让别人和另一个自己一起来守灵。守灵的时候,别人和另一个自己还会有交谈。交谈的时候,眼角常有泪,眉梢常有笑。

问:再回头说说怀疑主义者——你说你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我想一个认真的、诚实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怀疑主义者。一个人的成长是通过接受教育,包括书本的和生活的教育。这个过程是否就是不可避免地失去诚实和纯真,随着他发现成人就是习惯于骗别人也骗自己的人,他要么也“成人”,要么慢慢成为怀疑主义者,也可能成为别的,比如虚无主义者或者犬儒主义者?按照我的理解,这类“主义者”有很大程度的相通之处,也有很大程度的不同。怀疑主义者比犬儒主义者谦逊、诚恳,比虚无主义者沉稳、强韧。而最多的最常见的“成人”,也可以说是没有“主义”者。是不是可以说没有主义者能够毫无顾忌地追求享乐和追逐名利,有这类主义者则常常痛苦、走神、遭人耻笑?您认为一个怀疑主义者会活得比别的人更艰难一些吗?

答:我是一个有底线的怀疑主义者。对人类的基本价值观,我不敢多加怀疑。甚至不是“敢”与“不敢”,而是不会怀疑。年轻时候的北岛说,他不相信天是蓝的,他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会这样说。我相信很多时候天是蓝的,我相信雷的回声比雷声更大。如果对一切都怀疑,动辄就宣布上帝死了,动辄就Pass这个,Pass那个,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生就是先Pass别人,然后又被别人Pass吗?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一些积极的因素会留下来,只有这样,人类才能被称为文明之子。

怀疑主义者总在寻找意义,他观察、游移、体认并试图说出不同的价值之间的差异,怀疑主义者的价值观就孕育在他所说出的那种差异之中。怀疑主义者生活在复杂的时空内,历时性变成了共时性,共时性在他们心中又是历时性的。他们生活在不同的知识的缝隙之间,时刻体验着知识和文化的差异、纠葛,并在那时空、缝隙、差异和纠葛中探寻意义和意义的依据。

你现在翻开文学杂志,会看到很多精彩的故事,但你会发现很多讲故事的人没有自己的想法,很多作者没有自己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表现世界的方式。作者往往是跟着故事在走,就像是被别人牵着鼻子。我自己作为一个编辑,翻看稿件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更多的情形是这样的,我们之所以虚无是因为有人在我们前面已经非常成功地虚无过了,现在的虚无充其量也只是二手的。你自己的想法在哪里?没有嘛,“主义者”其实没有主义,就像虚无者当他死守着他的虚无的时候他其实并不虚无。

但我不能说怀疑主义者活得就比别人艰难。人活得都很艰难,追求享乐和名利,其实也并不轻松。不过,开句玩笑,怀疑主义者似乎也并不必然地排斥享乐和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