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时代的小说 2010年5月20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上的演讲(第3/6页)

沈从文的题记写得很长,我们从中可以读到这样一个信息,如果他没有在京城生活的经历,如果他没有接触到现代媒体,他是不会写《长河》和《边城》的。有意思的是,在《边城》当中,沈从文实际上根本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将“过去”和“当前”进行对照,他向我们展示的是湘西社会非常纯美的那一面,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造了一个希腊小庙,所以那种纯美带有某种宗教情怀。而在《长河》当中,沈从文不断地提到现代媒体,其中提到最多的是《申报》。我在写《花腔》的时候,曾经查找过一些关于《申报》的资料,因为这是现代中国影响最大的报纸,十九世纪创刊,1949年才停刊。它的影响有多大呢?大到成为报纸的代名词,成为现代中国传媒的代名词,有点像用鲁班来指称木匠,说到投降派那就是宋江。在提到《申报》的时候,沈从文还经常提到一个现代词,当时那真是个现代词,和现在的“新农村运动”一样很现代的,这个词就是“新生活运动”。我们都知道,那是蒋委员长亲自抓的,这个运动从1934年一直持续到1949年。十五年啊,这应该是中国持续时间最长的运动,比后来的“文革”还要长。我们在钱锤书的《围城》当中,也可以看到对新生活运动的有趣描述,反讽式的描述。小时候我看过一部书《金陵春梦》,也叫《侍卫官札记》,里面对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也有许多有趣的描述。我们现在都知道,行人走路靠右走,这其实就是新生活运动的内容之一。当然这个运动,一方面是要跟世界文明接轨,开车走路要靠右,一方面是要提倡所谓的礼仪廉耻,复兴传统文化。既要搞接轨,又要搞复辟,两手都要硬。这其实是现代以来中国历次运动的核心。怎么说呢,这么一来,《长河》这部小说就变得非常有趣,既充满着民间话语,又充满着一系列大众传媒话语,而那些大众传媒话语大都是用民间话语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呈现出一种新的现实。沈从文写《长河》的时候野心大得很,准备写四卷本的,准备写成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样的长篇巨著的。沈从文的野心还体现在,他准备用自己的小说对那个时代做出强有力的回应。沈从文这个人啊,貌似平和淡定,其实是很激越的。所以他在叙述方式上,也做了很多调整,现在重新翻阅《长河》,你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与一般的长篇小说迥然不同,还真称得上是众声喧哗。在叙事上它也不像是一般的长篇小说,倒像是说明文,地方志,风物志,小品文,是一系列碎片的连缀。最近几年有一个词经常被人提起,就是“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这本来是卡尔维诺提出的一个概念,但你可以发现,《长河》还真的有点像卡尔维诺提出的那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我以为,也可能是误以为,这是沈从文这样一个作家,在他那个时代,对小说做出的一种必要调整。

如果联系到沈从文同一时期写下的《边城》,我们会发现他的调整实际上包括两个方向。一个是把大众传播当成一种新的文化现象,把大众传媒与现实的关系当成一种新的现实,然后正面去表述。套用余华先生的话来说,这或许就是正面强攻。我们知道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社会学家,法国巴黎高师的,叫布尔迪厄,他提出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就是“电视知识分子”,他写过一本书叫《何为电视》,只有五万字,是个小册子,但影响很大,是为电视祛魅的。他的说法倒不是正面强攻,而是叫“参与性对象化”,简单地说,就是参与到对象之中,揭露、清算它的内部机制,类似于特洛伊木马,就是进入到对方,然后批判它。他还有句话,就是知识分子应该“将智性的悲观与行动的乐观相结合”。沈从文的另一个处理办法,似乎是完全逃离现场,背对现代文明,去描述一个未被现代社会所浸染的边城。我们看《边城》的时候,确实就像在读《桃花源记》啊,那完全是一个乌托邦,是一个非常自足的世界,一座塔一条河,一个老人一个少女,一条船一条狗。真实世界中的边城,毫无疑问不是沈从文描述的那个样子。如果真是那个样子的话,沈从文出来当兵干吗?干吗往北京跑啊?据说,沈从文写的翠翠有张兆和的影子,脸盘长得都很好,还都有点黑,俏黑女子。沈从文好像用到一个词,叫“黛”,林黛玉的“黛”。但我们不要忘了,张兆和是个洋学生,张兆和一家人都是洋学生。而翠翠却像是一个美好的小动物,她最大的玩伴不是书本,而是那只黄狗。这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沈从文是带着对城市生活的感受,带着对女洋学生的感受,来写《边城》的。

从表面来看,我们或许可以把沈从文的小说称为地方性叙事。但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沈从文的这种地方性叙事,都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乡村故事,也都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传说。他的写作其实很复杂。如果我们把沈从文写作的热情,他的地方性叙事的意义,看成是外部世界刺激的结果,看成是以大众媒体为代表的现代文化符码介入的结果,我想这种说法大致上可以成立的。所以,我认为,这是沈从文这样一个乡土作家对现实的两种回应方式,他的写作也由此获得了长久的意义。事实上,直到今天,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无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或者是在知识分子阶层,中国在很大程度上还被认为是一个乡土社会。即便是我们的都市,也会被认为是乡土背景下的都市。但是,我们在书写乡土社会的时候,肯定是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上书写的。在我看来,沈从文虽然自称乡下人,但他确实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非常敏感的知识分子。想想看,他在那个年代就意识到了大众传媒的问题,并在文体上做了回应,真的很不简单。我想,他的写作能够给我们带来某种启示。其中最主要的启示,我想是他提供了想象世界的方法。在全球化的今天,在现代传媒如此发达的今天,沈从文想象世界的方法,以及作为一种地方性叙事的意义,都不但没有过时,反而越来越具有启示性。

当然,我们必须得承认,与沈从文那个时候相比,大众传媒对时代的影响现在要更为深刻,更为广泛。同时,传媒的性质也有了某种变化,如果说在《申报》的那个时候,现代传媒还是国家意志的象征,政府以及报人似乎也都相信,媒体在相当的程度上起到类似于“统一度量衡”的作用,而且它同时确实具备某种现代性,有着更多积极意义的话,那么现在,大众传媒确实发生了变化。就中国的媒体而言,这种变化当然更多是积极的,但是问题的另一面也同样突出,而且可能越来越突出。从2004年开始,波兹曼的一本书,很薄的一本书,叫《娱乐至死》,意外地成了一本畅销书。当时我的一部小说,就是前面提到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和这本《娱乐至死》同时获得了一个奖,所以我就翻了翻这本书,没想到一下子看进去了。作者的另一本书叫《童年的消逝》,写得也很有趣,很娱乐,也很尖锐。在《娱乐至死》里,波兹曼对以电视为代表的当代大众传媒有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可能极端一点,但它确实能够点中穴位。我自己觉得,他的一些说法,对中国的媒体同样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