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时代的小说 2010年5月20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上的演讲(第4/6页)

波兹曼说,当代大众传媒其实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娱乐的声音,都在拼命搞笑啊。新闻的价值取决于它能带来多少笑声,一个播音员因为长得丑一点,不能带给人视觉的愉悦,收视率就会直线下降,那么这个播音员的下场就是卷起铺盖滚蛋。在这本书中,他还提到一个有趣的事,说的是尼克松的“水门事件”。如果联想到尼克松当年给毛泽东送了一台电视机,那么这件事就更加有意味喽。按波兹曼的调查研究,“水门事件”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尼克松在电视上的形象有问题,不像老实人,很像一个说谎者,从而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一阵穷追猛打之后,尼克松还真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我们发现,从此尼克松也给世界贡献了一个词组,叫“X门事件”,比如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等等。波兹曼还提到,里根当年参加总统辩论的时候,之所以能够获胜,是因为他在辩论的时候讲了个笑话,所以报纸上第二天的标题就是里根用一个笑话,用一个段子,击败了对手。波兹曼在罗列这些有趣的事,哦,这种罗列方式好像也是在讲段子,讲笑话。之后,波兹曼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说像美国这样一个当今世界最为发达的国家,正在不自觉地进入另外一种专制社会,这种专制不同于以前的专制,它采取的手段不再是监狱,不再是皮鞭,不再是老虎凳,不再是辣椒水,而是欢乐,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欢乐和谐。你不能不承认波兹曼的目光非常刁钻。如果我们承认他说的是事实,那么这种媒体的专制,一种娱乐的专制,确实非常隐蔽,大象无形啊。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我们不再体验到那种传统的痛苦,那种老式的痛苦,那种细致入微的痛苦。个人的痛苦在这个时候显得很没有意义,不值一提,没有说头,别人可以一笑而过。好像是对波兹曼这句话的验证,波兹曼虽然是个非常重要的学者,但是他在2003年死去的时候,他的死是无声无息的,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美国的新闻媒体正热衷于一件事,那就是以出演男性机器人著名的施瓦辛格正在竞选州长。施瓦辛格这个好莱坞明星的参选和当选,使得政治竞选制模式与好莱坞的娱乐模式完全同一了。我们知道,施瓦辛格演的都是关于未来世界的影片。机器人嘛,大卸八块仍能毫发无伤,还能给人带来快乐。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寓言。

当然,我们不是说,在这样的一个由媒体控制的娱乐时代,我们就没有痛苦了。痛苦当然还是有的,但很多时候我们体验到的痛苦,是一种受大众传媒影响之后的痛苦,一种很新型的痛苦,听上去好像还有点别致的痛苦。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如果说以前女人的痛苦,那可能是易卜生所写的娜拉式的痛苦,娜拉是走出去呢,还是继续待在家里?鲁迅后来不是也写过文章嘛,娜拉走后怎么办?走了之后是重新回来呢,还是继续待在外面?要是待在外面那会干什么呢?这是女人的痛苦。现在不了,鸟枪换炮了,现在女人的痛苦变成了一种化妆的痛苦。如果说她们从那种老式的痛苦中解放了出来,从棍棒、老虎凳、大男子主义的淫威下解放了出来,那么她们现在进入了一种新的痛苦,一种面对镜子时的痛苦:我为什么没有章子怡那么漂亮呢?我为什么没有张曼玉那样的身材呢?梁朝伟为什么盯着汤唯看,而不盯着我看呢?不行,章子怡用什么化妆品,本姑娘也得用什么化妆品,张曼玉在电视里穿什么旗袍,姑奶奶也要穿什么样的旗袍,汤唯用什么样的手袋,小姐我也要用什么手袋。而且电视,还有电影在描述女人的时候,女人的身体似乎是可以切割的。这个电视作品、电视广告重点在女人的乳房上做文章,所以无论是服装还是摄像还是灯光,都在造成爆炸效果。那部电影因为要展示旗袍,所以文章重点做在腰上。一种整体的女人形象,整体的人的形象,在此被瓦解了。那么这个时候,女人就从一种专制进入了另一种专制。当然这不仅是女人的问题了,男人遇到的问题同样严重,或许更为严重。而这种专制,是大众传媒提供给我们的,是大众传媒迫使我们就范的。那么这种情况下,个人的痛苦在哪里?在这样一种欢乐和谐的气氛中,个人存在的真实性又在哪里?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小说的虚构肯定要做出某种调整。我本人好歹也是个编辑,我在大量来稿中可以看到,对当代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进入浮世绘式的描述。而且很多情况下,是一种沉迷其中的描述,是一种渴望着被同化。比较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更多的反思性的书写,对这样一种新的专制进行反思式的书写,对个人存在的真实性所面临的威胁的反思性的书写。尽管如此,我仍然乐于承认,这确实也是一种调整,而且在市场上还非常有效。当然,我更乐意看到另外一种调整,我觉得它更有精神性的意义。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进入新世纪以来,一些重要的敏感的作家,经常在强调小说的叙事资源问题。莫言的小说《檀香刑》是个重要的例子,《檀香刑》实在是个神品妙构啊。格非的《人面桃花》也是个例子,毕飞宇的《玉米》也是个例子。这三部小说当然都是当代名篇,是屈指可数的杰作。莫言在《后记》里面提到的大踏步后退,很多批评家还加入了讨论,大致意思是说,莫言是在向传统小说致敬。格非的《人面桃花》,用他自己的说法,他受的是《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影响。我记得很多年前,那时候毕飞宇刚发表《玉米》,如潮的好评还没有到来,我与毕飞宇私下有过一次长谈。他问我对《玉米》的看法,我的评价当然很高喽。别笑,那不是客套话,而是心里话。当时我谈的也是叙事资源的问题,我说我甚至读出传统小说的味道。毕飞宇当时一高兴,就向我透了个底,说他正在看《金瓶梅》和《水浒传》。据他说,《玉米》这个篇名来自臧天朔的一首歌。这也非常有意思,一边放着摇滚,一边翻着《金瓶梅》,一边写着《玉米》。我觉得毕飞宇随意说出的这样一个情形,倒可能说明了当代写作的重要处境,一种复杂的处境。而当他们提到叙事资源问题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其实也在强调地方性叙事的意义,一种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地方性叙事有哪些新的空间,新的可能性。我还想说,这与沈从文当年的写作,其实应该说是一脉相承的。而我们之所以在今天如此强调叙事资源,要把《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重新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到自己的案头,是因为到今天,越是全球化,地方性叙事的意义越是突出,我们自身的文学资源也就越是显得珍贵。当然,与沈从文的小说相比,他们还是做出了很多调整。比如,格非在《人面桃花》中对乌托邦的描写,就与沈从文的乌托邦描写完全相反,那是一种反乌托邦,里面吸收和消化了很多学科的比较新的研究成就,它最后呈现为作家对现代史的一种苦涩的解读。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他们用这种文体,一种拟古式的文体,造成一种疏离感,以此来对大众传媒所代表语言、文化、意识形态,进行个人的抗争。他们顽强地拒绝被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