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门(第5/6页)

我四下里看看,并没见人。

“是我妈。”她回头对我说,“她在床上起不来。”

这时,我才知道她叫燕子。

燕子打开门,进屋给我拿把椅子。我们就在屋前的树下坐了一会儿,她妈在屋里唠叨着什么。声音低频。一会儿问女儿第一天当导游咋样,一会儿又啰里啰嗦地说,自己做导游时如何如何,还说要不是那次意外摔断腿,也不至于靠她挣钱来养家糊口。说着说着,门里就静了。然后,幽缓里渗出砖石的竟是伤心的哭泣声。

她哽咽着问我是干什么的,能不能带她家姑娘去城里打工。我就隔着门随便敷衍了几句,心里一下又压抑了下来。对燕子说:“上那边去走走吧。”以前听朋友说山里的女孩长得水灵。尤其是姑娘们的山歌唱得格外动听。我没直说,而是拐弯抹角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人会唱山歌?”

她说:“当然有。”

翻过一个小岭子,她带我去了一户人家。那房子,远远能看得见,却走了很远也到达不了。到门口时才发现家家都是关门闭户的,燕子说年轻的出去打工了,现在,就她一人……

“不也好吗?”

“好?”燕子想说什么,但没有再说。

那里的歌声是一个白发老人坐在织布机旁边,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唱起来的。在这地方,织布机混合着山歌的声音,真是很有味道。老人眯着眼唱着,我坐在地上,认真地听。时间就在那时流走了,阳光逐渐黯淡着,慢慢地织布机上也涂满了夕阳的颜色。临走,我拿出相机,要给老人拍张照片。

听说要照相,她马上从织布机上跳下来,说要换件衣服。

我说:“不用!”

她叨咕着:“咋能不用?”仍站在那里。

这样最好,补丁重重的老人,织出了如此漂亮的布匹。老去的容颜唱着优美的山歌。

她的脸在镜头里很板。我说了很多“自然点”,老人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对着镜头的神情是十分卑贱的,和刚才自信得眉飞色舞的唱歌者,判若两人。给她拍完,燕子拉上我就要走。

“山里黑得早,晚了路不好走。”

总之,天黑下来前,我们已回到燕子家。我给她钱,算是晚饭钱。没过多久,她妹妹就放牛回来了。这个小姑娘比燕子长得还要壮,牙齿参差不齐,但朝我笑的时候,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漂亮的一双眼睛。她的衣服裤子,显然是燕子穿剩的,绷带一样包裹着瘦小的身子。小山包一样隆起的胸脯已很明显。她小心地出入房门,躲避我,默默地,帮姐姐做晚饭。两个弟弟陆续回到家。他们的衣服也是出奇的短小,只是没有妹妹身上的那么破旧。她父亲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天黑了很长时间。那是个身材瘦高、胡子拉碴的老人。一回来,就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走进后院,眨眼就攥着只鸡从我面前走了过去。鸡的惊叫声使夜色变得骚动起来。他端盆开水到我身边,问我是城里人?我说,是。他说城里人……好……大城市的人都不错……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敢问。这个老人就半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烟,皱着眉头,使劲地攥鸡脖子,他呵呵地笑着说:咱吃鸡!那只拼命挣扎尖叫着的公鸡,就在他手里炸出一股鲜红的血。

姐妹俩围着灶台忙碌了一阵。两个弟弟满脸的兴奋,迫不及待地围着姐姐打转。端上来的是鸡肉,加了很多辣椒。大家兴致勃勃地吃着,尤其是燕子的两个弟弟,筷子只差打起来了。长到这么大,我真的都没有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一直找水喝。还不停地看着两个男孩笑。她父亲干咳了声,又严厉地望着这兄弟俩,直到两双筷子很知错地停下来。然后又皱起眉头看我。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哆嗦了一下。他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给我舀了一瓢冷水,冷冷地叫我把鸡肉放在里面洗个澡,然后再吃。我看着他试了一下,确实好了许多,他哈哈笑了,笑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从来没有见过漆黑混杂着寂静的夜晚。其他人早早就睡下了,仿佛世界就只剩下这么一家人。然后,燕子把我领到一处在高坡上的房间。我以为是上去休息的,谁知道她把我推进房间,按在了床上,飞快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说一句:你也是我第一个客人!那个月光下瘦小的身子迫不及待地跟着我滚进了被窝。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呢,胆怯地望着我,口里念叨着:“第一个!”其实,当时我应该阻止这个小姑娘的。只是那刻,我感觉有什么带着命运意味的东西,飞快地冲进了那扇门后的1997年,冲进了我的痛疼。她坐在我身上哭着扭动身体。我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后,一望无际的黑暗。

望马台的气味带着酸草味。燕子光着身子依偎在我的怀里。她告诉我:那是望马台,望马台是一种早熟的小花,只在清晨开放……它一直开着,可以直到那片土壤不再需要它生长。

“会唱山歌?”

“我们这里不会唱的女孩是嫁不出的。”

“唱一个?”

“为什么?又不是我的情郎!”

我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假装呼呼睡去了。后来真的睡着了,半梦半醒中,仿佛看见不远处的烽火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晃着双脚,面向大山以外的某个地方,唱着:山上美美的草啊/春天牛羊山上溜溜地跑/远处的情郎早啊/我已起来打水草……

醒来已是下午。我趁没人偷偷地按原路摸下了山。坐着同一辆车离开了望马台,不知道燕子会不会恨我。枕头下压的那五百块钱什么也代表不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会这么做?许是出于那年头还流行的道德?出于我可怜的关心?都好。我想她有一天会长大的,我会再见到她。人海茫茫,人生沉浮,我带着一个故事来了,没理由多带一个故事走的。我这样想着,车驶过一片原野。我拿出了路上采来的望马台,把它摆在阳光里细细地看。

旁边有人问我:“这啥花?”

我说:“望马台。早熟的小花,清晨开放,一直不会凋谢。”

那人诧异地又问:“谁告诉你的?”

……

七、零五年的门内

午夜时分,我们这个包间逐渐平静。音乐播放的是一首老歌《十八相送》,刘荣文一边唱一边独白:“那咱就好好送吧!虽然,我们都不是十八了。”大伙一片叫喊:“送啊——送——”音乐声中,这个燕子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不可能,你是在编故事!”她手却不安分地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鬼鬼地望着我说有反应了。这一切又让我想起来八年前,包括刚开始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