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秋与初春时(第2/3页)

盈秀娘会问盈秀“上西楼”怎么说来着?后来,只要见盈秀下班回来,就像当年那样,学着她摇起头,背诵起来。你听听对不对,无言——独上——西楼——寂寞梧桐锁清秋。

一个老人突然一字不差地背诵这首词很奇怪。盈秀娘背诵着这首词的样子又让女儿很喜欢。她几乎忘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盈秀娘去找了退休的语文老师一趟。他很老了,盈秀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毕业那年,这个老师退了休。盈秀娘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他……盈秀越听越觉得奇怪。后来,这个疑问没有经过盈秀提问,倒是盈秀娘自己无意中说了起来。

盈秀走在深秋时节的这条长街上,你娘和盈秀叔去城里了吗?他们看她在街上这样说。盈秀听出他们的意思,多少年了,还说旧话题。他们是去了城里,她也应该去,盈秀叔说得对。现在,她还没去,只是站到了桥上,那封电报拿在她手上。

第二个故事

剩下的印象发生在初春的黄昏,它降临在一条路上。这条路的另一头是西楼镇,从公路开始修建,每天清晨,或者像这样的黄昏,从这路过,去上班,或者下工而归的人,都会与施工队的人员在冰冷的寒风中相遇。穿呢大衣的女人在前,手提着包。冷风刀片一样划过,不出所料地,在系得紧紧的扣子上抹了一下。她衣服穿得不少,她把大衣领口微露出了点红色的毛衣边儿。女人身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紧紧跟着,看样子是想拽住她。但女人很明显是有意识不想与后者并肩而行,这就使得男人不得不以每秒多少种的速度变换着步调。你知道这样显得多么狼狈。他们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沿我手指的方向——看得见那个戴眼镜的瘦少年正看着他俩。男人的嘴里终于传出话来,他说话时,年轻女人也并没有停下脚步。

三个人逆光走来。他们讨论对方到底是不是认准要闯入他们的这个家!现在,做个结束不也挺好的?虽有些不甘,但她还是这样走着,把这问题想了一遍又一遍。头顶几缕炊烟从树林上飘过。当越来越多的烟聚集起来,是否能像眼下的天空一般,呈现出一片欲雨的灰蒙?又要下雨了。西经路的泥泞看来是没完没了。女人没有说话,只甩了甩头发,又向前,快步走了去。男人没有迟疑,和少年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我们最初看到的队形。男人在年轻女人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少年讨厌和他一起。所以,要离开段距离。男人在走着,他沉默一会儿,忽然来了一个纵身,从少年眼前的泥泞的公路,跳进了路边田地里。他站在田里喊:过来!

乌云大量淤积,看上去天空越来越灰。这样的天气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少年也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跑出来,看看天,连夕阳西下的迹象都被这些糟糕的乌云掩盖了起来。少年走着想,这是春天?他在男人身后。而年轻女人走在两三米远的地方。靠近一点多好,至少可以看清年轻女人的侧脸,看见她可能红着的眼圈,听见她可能稍显焦急的气息。过西经路中间那条横跨道路的小河时,年轻女人猛地停下,向桥下的流水看了看。少年几乎和她同时停下来,男人由于走在前,半天才注意到他们已停下。他看见年轻女人正用手摸着自己的耳垂。看着她,他俩都像在想如何开这口。什么耳坠?那一个很古老的葡萄形状的耳坠。

当大家被沉默,像这鬼天气一样笼罩着,西经路上有一个行人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打着铃声匆匆驶过。行至他们面前时,那人整个被车轮扬起的一团水雾挡住,待水雾散去,他人也到了很远的地方。少年看了看男人,男人看了看女人,女人则把视线引向远处,看了看刚才的人。那人没看他们一眼,说过去还不是就过去了,她想着,把视线收回到田间路上来。其实,那人看见了他们,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可以说他们三个人出现在行人的恍然回首中。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转身向反方向走去。一个男人的后背扭动了几下,他好像还对少年,翕动了几下嘴巴。当行人第二次回头,少年已追了上去。行人的视线不得不在扑空后,经过一道沟,跃到泥泞不堪的西经路上。要下雨了,还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当行人第三次回头,他还没有完全回过头来,他的自行车已沿西经路刨得坑坑洼洼的一条水沟冲了下去。

少年偷偷跟在年轻女人的后面。她如同走上西经路时,一脸冷漠,嘴上没有言语,脚下是悄无声息的向前向前,还一边走一边低头四顾。不同的是步子变得不急不徐,身上呢大衣的下摆,在初春的寒气中,微微掀起。你注意到没有,他们此刻的队伍是对调过来的。这条未完成的公路旁是绿色的麦苗。

风中传来了声音。别怪你爸。少年又点头。然后,在路上开始了寻找。少年想看看雨还有多远,却见到了他爸正在绿色的麦苗里点烟。烟气有风时,为什么丝毫不乱地飞上天去?他恢复了本来的他,本来的他应该是每天不发一言的,在西经路东面的门前,就像现在这样,用同样的表情,从清晨到黄昏,抽他的烟。他不坏,女人说,可能有的时懦弱些,不是坏。少年站在旁边听着,慢慢地低下头,鞋上厚厚的泥越来越沉。又问:听着吗?年轻女人微眯起眼,看了看少年,就像初次见面时,少年很少感到这种温柔。少年还记得当初也是他抬起头,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如今,麦苗上的风,在他面前,把她的长发又一次掀起来而已。泥水淌在西经路上。微弱的光照在上面。鞋上的泥,越发重了。即使,强烈的阳光也不能烘干它们,它们顽固得像个人,少年低头研究着鞋上的泥。以男人的视力能看见年轻女人慢慢走向少年,挽起他胳膊这一系列举动。她以前总这样挽着他儿子。只有在这时,童年才是温暖的。

他们回到出发地,雨还没有下起来。西经路最东面是一个院子,院前一片卖树苗用的树林。你知道的,很快会随着马路的建成而消失。他低头的模样,并不影响他用余光偷看一眼身边的年轻女人,他叫她阿姨,在阿姨冷淡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情,脚步急促,眉角轻扬,鼻子因呼吸而微微鼓动着。年轻女人的确是笑着从门口走进去的。而少年靠在了门口。年轻女人指指耳朵。一边耳坠还在闪烁着,另一边没有了。又说,你们都看见没有?又答,你找!

我不想回来。我更不想看到那个连兔子都不如的女人。

少年从屋外进来时,奶奶见了他。于是,他被奶奶按在了椅子上。她怎么又回来?这是少年在他们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奶奶按着少年说:那是你亲妈!说话看了眼炕上,坐着的那个曾和那男人生活了十几年,却为了钱跟别人跑了八年的女人,小声念:怎么有脸回来……那女人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到。仍在炕上找着。你看着点,路没修好,不好走。奶奶小声嘱咐少年。少年点头,要不是修路补贴下来,绝对看不见这个女人。她走时,少年才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