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传奇(第2/6页)

后来,老盲客一家带永昶走了。到哪说哪,让他听着。有人就问:“这是您徒弟?”老盲客一笑:“要问是不是,贵人赠银子。”

师母扯了一下永昶衣襟,他赶紧端起笸箩,顺着师傅的声音,蹭过去收赏钱。

光脚上机灵是不够的,盲客说还得耳朵机灵,做徒弟就是跟着师傅一场一场的“听活儿”。很多事教不了,成本大套,如丑官儿(《施公案》)、黄脸(《隋唐传》)、大黑脸(《包公案》)、小黑脸(《小武义》)、浑水子(《于公案》)、丘山(《精忠传》)、黄杨儿(《三侠剑》)……永昶听得多了,就好好记。

“大黑脸——是哪一出?”

“别老一惊一乍的!”师母摸着永昶的头。

傍晚收场,路上老盲客经常突然来这么一句。永昶立即呆住不动,达到不用过脑子才行,老盲客眼前这孩子还差得远呢。每次问到“串花”倒是没记拧过。

一天,永昶说:“师傅,我能说《济公(传)》了。”

因为,他们很像。这是老盲客从他师傅那里学来的,到了马州有的人就不爱听,所以,他就说一些民间故事,好像发生在跟前,其实也是把说书路上听来的闲言碎语,该连的连上,该改的改掉,该发挥的发挥……这形成了我们马州盲客独有的手艺,三弦伴奏着说这些事和成本大套地说书,不是一个味。来听书的人就有了爱听和不爱听。

老盲客嘱咐永昶,说书虽然是江湖小道,年代不同,变了许多门路,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就说一个说书人在马州活命,次次开场,手板、脚板,一样不能落下。落下一次没事,落下两次你从心里就懈怠了这件事,讲出去的人物就不让人觉得有“精神”了。老盲客临行的前夜,从永昶家把饭吃完,不说话,坐着不动。永昶爹就问:“他师傅有话?”老盲客对他们说:“说书能活人,活人的规矩你将来走江湖更得记准了。”

“打脚板”是表示占了贵方宝地,“手板”寓意不动手接钱。捆扎脚手板(木制,手板护手掌,手指露在外)对盲人来说显得麻烦。盲客都得仗着一个感觉捆扎。永昶没感觉了,就拼了命想师傅的声音(他不太记得老头儿说了啥,记得他不爱正经说话,只有跟师母,或给人说书时才好好说话)。捆好了,手拨三弦调,先校音。吱嘎一声,不对,再拧。吱嘎——吱嘎又两声。外人听着,差不多。说书人心里有个基调。调好了,开口唱,故事在词里走着,一会儿一个高坎儿,一会儿一个趔趄。人随调走,调随人停。那些故事里的“人”和听者越来越熟。盲客张嘴,它们就知道谁是谁了,关系不会乱。每个盲客来一处地方说一回书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上回书说到哪里,到了此处,这回书接到哪里——这就是盲客们的记忆,也是技艺。

马州的盲客真是越来越少,“永昶”这个没瞎时候用的名字没人提,也就被忘了。我们就叫他盲客吧。

董家门口有一棵大柳树,盲客爱在那里说“明地书”。董家在街心,不远就到了街口。天亮到麻黑,一圈闲人,听他一整天地说,一整天的弦响。每次,盲客来到马州这村子,都是竹竿往老董家门边的石上一斜。盲客觉得,周围的动静聚集得差不多了,再按规矩,一步一步……他为村子带来了生气——有个老头儿病了很久,一日将儿子、儿媳妇唤来床边交代后事,对他们说:“你娘死得早,我伶仃一辈子……那年河边遇上的美女子……我辜负了她……不多说啦……我的事要简简单单的,能多快多快……”老头儿说完,当夜就去世了。几位亲眷吊唁之后,听儿子的话,风风火火地下葬。出殡是在一个下午,飘细雨的下午,有点小风,棺材即将入土时,下棺的几个人一个踉跄,三三两两喊着“啊”跌在了一旁。不料,棺材裂开。众人一愣,这里面竟然——是空的!

盲客的师傅老盲客在虾子村说过一回这个老头儿。盲客把老段子又说一遍。乡野之地讲七侠、五义、三国、水浒倒不如这些离人们近。好多人觉得大侠住在马州外的地方。而这些马州盲客特有的事,出门就能遇上,好多人扯闲就会当真的事往下传,说那年石榴河边遇上一个美女子……他们又把盲客说过一回的这个老头儿又说一遍。有人爱听盲客说书,有人爱听他的弦子。说到“这里面竟然——是空的”,停住嘴,让弦子继续响。于是,你就能听到蹬蹬的声音——有人往木箱打赏他几个钱。他也不“看”你,四、五、六……没了声?有时,他还跟你拧眉头,弦子上的表示是,一下亮音一下低音,让你知道他跟你拧眉头了。

“来,喝水!”一个小媳妇给他递上水。

盲客问:“英棒还没下学?”

“是该下了。”

“那快点说——不久,儿子过河办事在一个镇边的桥头停歇。也巧一只船自桥下经过。船上站着一个老头儿,一个女子。老头儿与其父长相一样。”

“咕噜——”盲客咽下了一口水,周围人听得入迷。

“底下呢?”

“那儿子在岸边喊老头儿的名字,老头儿也向他摆手。人在桥上,船在水间,也只看着老头儿的船越来越远了……”

“底下呢?”

老头儿没死?逃出来了?到底是不是他爹?是,我看是,要不咋跟他摆手?不是吧?明明死了,你是说入棺了吧?他说着,说着。你没说。盲客拍打胸脯的尘土。还想问的,一看这阵势,也不再问。

盲客在等那个叫英棒的小孩。董英棒就是刚才给他送水的女人的孩儿,和他小时候说话、走路是一个声儿。每次,他都会等到英棒放学回村才舍得离开。突然,他喊了一句:“来啦!”送水女人簌地,从人堆里站了出来。

他挤在听书的人堆里,往往是墙角一蹲,眯起眼睛,不说话。我却最记得郝结实说起话来十分有特点。早先跟大伙说起话来,光见嘴巴一鼓一鼓的,也听不见声音,有时他说话赶不上人听;有时从一粒芝麻说到一只狗熊,再从一个棒子说到一块西瓜,说得没意思了,声音也越说越小。你总会看见他嘴巴一鼓一鼓的。村上人笑话他嘴巴一鼓一鼓的跟屁眼儿似的。“羊拉屎啊他!”一个羊倌在大伙的议论后跟了这么一句话。村上人一惊。

从此,郝结实留下一个“羊拉屎”的外号。

村上很多女人在家使气出门就乐意去找他,在他跟前说话也有意思。羊拉屎爱在村里转圈,从南往北转着走。生完气的女人远远地见了他,就喊:“哎!”羊拉屎在街口赶紧掉头走。远远地,又听她吼:“哎!”女人只要和他说上话,他嘴慢声小就只有听的份儿了。好多次,女人不是不等他说话,等他那一会儿,他攒出够说的话来,人家早开始说了,说一段事等他一会儿,对方就说:“你说说!”他嘴巴一鼓一鼓的。对方下一段事又说完了:“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