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第2/4页)

对方看自个儿兄弟们跑了,也想跑。他想往自个儿庄里跑。羊山脑袋一热就跟着他跑。对方咋求都不行,听看热闹的人说好像还下跪了。咋都不行。后来,恁谁都还记得,整个庄的人拿锹站成一片的壮观景象。

羊山死于乱锹之中。一声声叫喊交织着血液飞溅的声音,弯曲着飘远。最奇怪的一声是打在他脑袋上的那一锹,听上去似乎有肉丝伴着迸裂,而不是脆响。大家停止了之后,就互相看,看着他的血不再流,而是挂在他头发里明亮的白骨茬上。那几块白黄色的血块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让人眼直发晕。

这时的村庄从雪里裸露出来。看热闹的人说,锹铺满了地。放下锹的庄人在一串铁器声中,朝这家人靠过去。羊山蜷在地上,身体的轮廓按在雪里。弯曲的叫声没有了,那幅身体从外面看过去几乎是个表面沾油的饼。风声从上面掠去,呼呼的,吹得带血的衣襟响了起来。

“咋办,您老说?”大家看着那家人问。

“寻吴老三来!”好几个人听完,就跑去寻吴老三。

他的尸体是被赤脚医生吴老三拾掇完以后叫板车给推回来的。这个消息是斜眼少年最先知道的。当时,他在庄口淘沙。听到消息放下活,跑过去看。他看得有点发蒙。

板车是三个人换推,到后来几乎是跑起来。山里的路,天一黑就不好走了。再说那家主事人说:

“天擦黑,给我送到!拿上。”

三人互相看,说好。

喊完话,老爷子眼睛一闪,狠狠一巴掌抡了下去。当那少爷从雪地上爬起来,脸上已紫了一片。他瞪圆眼,看着爷爷在门洞里消失的身影。

拉死人的板车过沙坑时,斜眼少年便跟上了。拉车人互相看看,也没说话。阳光这时有点斜。走?三个人其中之一,嘎巴了下嘴。站在沙坑这面的人,有的笑了。

“那娃报信去了。”

“还不跑!”

旁人都说,娃认识羊山,跟他叫哥。羊山过去在庄里打人时,娃常跟着起哄,在倒地的人脸上啐口痰的事也干过不少。他就像很多娃一样到这时还都把羊山当偶像。他只知道羊山像被打得很惨,下意识地就跑起来。三个推车人换着班,跑进山里的土坳,转眼也没了。

少年在土坡上和他们并列前行。

呦——呵——又换了一个人,拉上车跑。刚才还在他身旁。一会儿,看到闷头跑的少年已落在后面。

呦——呵——像是赶马车一般,三人回头笑。整个过程都较上了劲,一路前前后后的。直到阳光暗下来。他们的后影在迭着,离着,混着这冬月山间特有的凛冽。坡很多,雪色染着,是斑斑点点的。这时远处人看不见了,就搭着肩膀走下岗,又开始扒雪,淘沙了。不用看,也知道斜眼少年跑不过他们的。咋跑,两条腿也比不上六条腿。

斜眼少年在路边喘气时,忽然来了一股尿。突然,就想起见嫂子(也就是马娟)那次。随口“啊”了一声,吓得不远处的三人停住车。他们看到少年往回跑时,嘿嘿笑。

“这不扯淡嘛!”他们中的一个说。

“喂,娃你不报信去了?”

“娃就是娃!”

他们说着,哪闹得清少年是寻那条小路去了。

跑上小路。风还是很冷,他跑得浑身燥热,近路可不好走。满是湿滑的石头,又刚下过雪,他几乎是从石头上蹦跳着前行的。这一滑,那一摔,十几里雪路。少年早推车人捎回了羊山死的消息。马娟很久都不敢相信。之后,这消息像马娟的大屁股似的,又在村里给传开了。

羊山的丧事是由村人操办的。马娟娘家没来人。这时,她才给村里叔叔说,哥哥把自个儿带大,哥哥在镇上结了婚。跟羊山也认识。那次过年,我俩在我哥家遇上。羊山和我哥喝酒,喝很多,他非想要我。然后,当着哥嫂把我按在了桌上。我哥打他几拳,一摸流了血,他眼就红了起来。跳下桌,一脚踢得我哥眼里淌出了一股水……嫂子吓得直喊。后来,羊山来看过我哥几次,跪地上说自个儿的不是。这不挺好?有人插嘴,喝多了俩!我说,也是,要不是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我哥眼瞎了以后就恨上他了。死活不行。羊山的小指头也是那时剁下的。后来,他们突然谈到我。

“还想着要?”

……

“那土匪,知道不!”

……

“反正是个死。”

……

“你别再来!娟子,滚屋去!”

……

上午是这样的。我扭着头进了屋,他走了,谁知道下午再进门,他就扔了一句话,土匪,要定你妹啦!然后,拿出一把斧头。嫂子搀住了我哥满口说,别说话你,别说。大家听得仔细。有的叹息,有的大口地抽烟。老人们说,就这么,你来的?马娟说,嫂子跟她哭了三次,她下决心来了马州。

羊山的尸体被村人雇的一匹枣红马驮着,沿雪后的墚,边走边撒掉了三筐纸钱。送葬的队伍闹不清为啥个几乎来了大半庄的人。雪开始化了,山湿答答的。人们走在上面脚上都是泥。马娟在最头抱着娃,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纸幡上的字。斜眼少年在队尾着,一会儿看看身后的山,一会儿扔出一个用纸钱折叠的飞机,再甩甩脚上的泥巴。唢呐声浮在行进的队伍上空,飞机飞呀飞的。大家都往前使劲地迈,也没人管他当时好像气鼓鼓的。他的那只好眼,在那天射出了无人注意的晶莹。

村子的沸腾是以女人们对马娟偷偷的关心开始的。她们就像观看一个豆芽,看着马娟和她的娃们,她们有时见了娃就问,你妈晚上干个啥?娃说,哭。她们就给块糖,再问,还是说,哭。然后,就把娃给轰走了。去,去,去。女人抬头放下手里的活,气冲冲走过去。

“看啥!”

“没啥。”

汉子被拽的弯下了腰,一边点头,一边看了看刚才看的地方。其实,这村想把马娟风韵的身子看进眼里的人,不仅他。村里的汉子很多是同情她的,说她得走。他们眼里的马娟,还是三年前那个身子晃着风韵的女子。她抱着娃在墙根一坐,散着股熟透的味。他们没注意到少年在墙头撒尿不到半月,村子就平息了下来。马娟看样子是不想走了。她每天的事是去地里喂猪。猪圈在林子里,去那的路上总是有几个在村里的汉子,隔着门就叫住她:“这有点儿昨剩的!”她就站在那里等门开,里面不管谁,马娟都“嗯”一声,要不就点点头。把积下的剩饭往她桶里一倒,她转身就走(娃还在家里睡着,她得喂完猪快回去)。有时笑笑,末了汉子们还说:“明儿来!”见马娟笑,一些男人的心都能翻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