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第2/4页)

镇上市场有块红色灯箱:××乡××屯王×师傅关门弟子李××先生,算卦摇卦破关择日子看阴阳宅迁坟立碑破里外呼画阴阳鱼修庙。高先生大仙(似乎附体于这位李先生,因为手机号和地址是一个,召唤条件应该是单加钱),上医院打针吃药不见好的病、来历不明的病、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惊吓无力、看财看事看婚姻看坟地看阳宅、起名、牌匾名。

农田间一条水泥或砂石路,两边住百十户人家,官方叫自然村,本地叫屯子,大半的屯名是人的名字,为闯关东时的大户。“傻子过年看界底儿(隔壁邻居)”,过日子,常过成相近的气质,官方叫“屯风”,屯子里也叫“屯风”。勤与俭连着,屯子里叫“会过日子的”。卖豆腐的都不愿意去,说他们那屯的人有钱管啥,连块豆腐都舍不得吃,过年顶多上集买块肉,都没几户杀猪的。

(续)走村屯卖货的,爱去那懒汉多的地方,啥好吃他们买啥,“抬钱”也要买。成屯子的人都好耍,男男女女不分时令地打纸牌、扭秧歌、串老婆舌。那屯的人一个集都不落下,兜里只有十块钱也去,有五块钱也去,都不知道去逛个啥。不敢去好打架上访的那个屯,孩子都一脸狠相,听到货车喇叭声像听到战鼓,全都围上来,两个按住你的手,剩下的就抢。大人们都抱着肩膀冷眼看着。

他家是省级或市级棚室蔬果绿色生产基地,土地兼有火山河床的肥沃,“地有劲儿,别处要上一百斤化肥,这儿也就上七十斤”。地广人稀,家家有很大的小园,种留着自己吃的菜。城里来了“且”(客),都想吃那园里的菜蔬,说玉米奇香,说白菜是甜的,满脸贪婪。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你们城里人厉害,你们城里人抗药。”

他发现城市人总要让他说说农村种的东西能吃不能吃:“我小时候,上学路上顺手摘黄瓜、柿子当饭,擦掉露水就行了,现在得打皮儿了。你们这儿挺贵的‘绿色蔬菜’也上药,菜不上农药不带长的,上得可能少一点儿呗。农药不算要紧。工厂流出来的水花花绿绿的,渗到土里、井里。我们乡,看牙的颜色就知道是哪个村的。”

乡间淳朴,短期做客可玩赏,时候长了,看你是谁、看内部构成。生在村主任家,自然觉得邻里大多是好人,生活顺遂。为什么要家族丛生、多生子嗣,和邻里争斗时,不至于落得下风。占了你的地,拼上铁锹镰刀也要打回来,否则以后在你脖子上骑几辈子,怎么做人?不是说五百块钱闹出两条人命就等于人命只值二百五,这是文化使命。这使命罪孽深重。

乡村的罕见凶案,尤其南方,有种经典情节:杀人者是憋屈多年的老实人,人丁不旺或外来户,长期受村上势力大的人欺负。到了爆发的那夜,用镰刀用斧子用菜刀,有道是一夫拚命万夫莫敌,总要灭仇人满门,竟连孩子也不放过。审讯时的理由都一样:“不都杀了,他家伢子大了还要欺负我家伢子。”疯癫杀戮之中,仍清醒于永生永世不得离开村庄。

那小县城在国边儿上,有个著名的文人回忆在那里蹲监狱,犯人的伙食比农民好得多,让农民很羡慕。去那里的高速公路很空,稍不留神就会超速。俄国跑过来七只熊,伤了人,林业部门一动员,才发现从没置办过麻醉枪。当地人讲这件新闻很具体:伤的谁呢?二中旁边那个小卖店你知道吧,小卖店前边有个卖煤的你知道吧,就他妈。

拖拉机掉沟里,摔断了腿。这么大的事儿,得找人儿啊。女婿找了县医院骨科主任,很亲切地来叫“大赎(叔),都是哥们儿”。“哥们哥们儿,主任手把可好了。”排下午第一台,新技术,下钢抓。中午找个好地方安排一顿儿,女婿汇报说喝得尽兴,还唱了KTV呢。他在病床上躺着,怪美得慌。局麻中醒来,低头看看,不大对:妈的!怎么没折的那条腿给包上啦?

瓦匠和木匠恨透了这家刻薄奸诈的老娘们,一边儿干活一边儿在盘算着什么。从老娘们手里领过工钱,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几天以后,男人在每个房间的屋角都发现一张被砌进砖缝里的扑克牌黑桃尖,眼前发黑,给了老婆正反四个竭尽全力的嘴巴子。

镇上最出名的一家人有十个孩子,十个男孩儿,白天是好大一堆,晚上是好长一炕,邻居们愿意去他家看看这十个男孩儿,沾沾喜气。其中一个不是女主人的,是男主人跟邻居寡妇的,生下来之后也领回来养,大锅里多?一碗的事儿,一条河怎么能没个弯子呢,她有时候简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了。

就赌债的数目而言,他不用再担心地里的庄稼,几乎也不用担心世上的任何事。账主们自然会争着抢着来替他收割,在各自的场院里晾晒完毕,告诉他还剩下的数目。他好不容易焐热乎的被窝,实在舍不得放凉风进来。他观察过,确实没见哪只瞎家雀是冻死的。

屯子里两人争一块地,各动员十数人去县里吵闹,都觉得该给自己。干部抱着膀子任由他们吵到午休,看他们缕缕行行地进了同一家饭馆,各开一大桌,“有酒没菜,不算慢待”,当然得有酒,先整两瓶白的,再来几个硬菜,他们那桌上什么我们这桌上什么。酒过三巡,两桌合成一桌,都是兄弟爷们儿,连两个打官司的也互干了两杯。看着表,政府下午两点上班,该接着回去打官司了。

把土地押给银行,就能换钱,村民起初不相信这特大喜讯,看邻居办成了,纷纷拉开抽匣找地契找身份证,天上掉馅饼,总得嚼一嚼。至于是支持创什么专项资金来着可是没听清。办场喜事,小子家必要在县里买楼,带家具装修三十万。姑娘家办陪嫁再置辆车,也得十五万。左右也得借印子钱,贷呗。什么还?还什么还?就这一堆儿一块儿,爱咋咋地。不出一年,他说,全乡,没几家的地没押给银行。然后就家家摆喜酒,相互随礼。

(续)公干住在村上,酒酣耳热,房东搂过去肩膀说:“弟儿啊,借哥几万块钱呗。”乡长闻讯说:“别鸡巴借他,不带还的,还欠我两万没给呢。我是不怕他欠,他儿子在我这儿上班,我按月扣他工支(资)就完了。你要借了,朝谁要去?诶你说这帮人可咋整啊。”

(再)“还有一种,在家算好能拿到的扶贫补助,合适,分出个老娘们来,跟着乡里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就是要钱,两根手指头伸不直就硬说是残疾,不给就上访,死皮赖脸,对政策比你还熟,怎么办?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