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第3/4页)

当年,某乡一所小学郊游,客车翻进河里,溺死了十几个学生。据说发车前有这么个事情,来了个家长非要拽着自己的儿子回家,旁人问,他说早上挑水,扁担突然断了。这么个寻常传闻竟起了很大的作用,善后处理得相对顺利,家长们似乎受了某种宽慰和暗示,莫不相信生死有命,怪不得自己和教育局。那事是否聪明人有意编的,难说,乡间藏龙卧虎。

总算,总算,总算任命他去百里外的乡下当官儿了!级别虽不堪,但千万人里一把手,胜似坐办公室当碎催。腊月上任,没公可办,乡下从小年到灯节乃至二月二,都在过年呢。不回家了,预想着推让和笑纳,直到年三十,他妈的一个都没来。既羞又恼,给文书打电话:“开会!全体干部大会,都得来,去哪儿的都他妈给我叫回来!”气势汹汹地坐在台上讲话,没白没黑地讲到大年初七。

(续)“不能欺负乡下人,屯大爷都有的是招儿啊。”他不知道打一开始就有人盯着他,去哪里,见谁,搁哪睡的觉、和谁,都拍下来,现在手机功能太他妈多。他向招商招来的老板索要,财迷心窍,缺乏经验,竟亲自跟着去银行取,第二天人家调来监控,第三天找去谈话,听候发落。好在领导开恩,允许提前退休销案。这个最小级别的土皇上,月旬而斩。

#农村所# 我被贬到郊区派出所。派出所建在开满野花的土路边,路隐入苞米地,让人想到爱情。乡民们喜欢自己解决纠纷,终年打着无伤大雅的扑克麻将。民警们在派出所后面开了地,种茄子、辣椒,和路边偷的玉米一起拿回家去,教导员养了四条肥硕的土狗。派出所里有漫长的午睡,“咱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觉”,第一天,他们这样介绍自己。

(续)杀猪菜馆门口停了辆擦得锃亮的奔驰600,引起了喜鹊和路边晒太阳的武疯子的兴趣。系着金链子、哭丧脸的车主到派出所抱怨:“那个精神病就在派出所对面砸我车,警察为啥不管?!”值班民警指着一地的碎玻璃和纸屑,温和地开导他:“他是砸完了我们派出所才去砸你的车的。”

(再)野彩票盛行的时候,县政府旁设了个大台子,摆着一堆廉价日用品,一等奖是画王大彩电,二等奖是房子,九等奖是牙膏。从早到晚,人山人海,发了几万管牙膏,没有出大奖。下午五点,人群发一声喊,推倒桌子,把台上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人揍得鼻青脸肿。去派出所报案,看见民警桌上堆着牙膏。

(又)唯一一件命案发在除夕,死者和凶手是姻亲,酒醉引起的积怨。值班所长来到村部,用大喇叭广播,一会儿线索上来,嫌疑人就归案了,实在是土气得不得了的侦查。值班民警半夜把他放回家去了一趟,“他说,屋里太冷,要回去拿床被窝”。从此,就再也没见过那个杀人犯。

(五)乡里的人认为,仅次于杀人的邪恶罪行是偷牛,尽管牛在耕种上的意义几乎是象征性的,但仍然完全符合“罪行特别严重,社会影响特别恶劣”的考语。此外的很多事儿居然还算犯法,他们倒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农村派出所的警察对法律的观感也和他们一样了。

(六)乡间的缺德行为还有一些,比如烧别人家的柴火垛。有个神秘的吟游诗人夜里出没,洗劫了别人家的自行车、仓房之后,还要现场用粉笔在壁上赋诗一首,杂以通假字、二简字。年根底下挖洞偷光了某户的年货那回,诗是这么写的:“你忙活一年,我忙活一宿,扛走半扇猪,给你留个小肘。”

种地的人们似乎不再爱土地了,听了报价,拿到相当于三百倍年现金收入的安置款,他们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楼。整个村庄无所事事,男人们买了近百万的汽车,女人们早早围上貂皮,日夜置酒高会,嬉戏赌博。按照他们离奇的计算方式,这种过法可以维持三百年。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收成还好,昂扬的苞米地低下头来,被踩得凌乱。还剩下一些,这东西不值钱,谁爱进去“遛”谁拿走。苞米出秸秆最多,放倒在地里,没人要,只有烧。白天不让,说罚,爱护环境。那就夜里点吧,连邻居的,一根火柴的事儿,帮忙呗。城镇四周火烧连营,那个叫PM2.5的数字蹦了起来,浓烟扑向公路,司机木然地说:“烧秸秆了。”

刚开始城区改造时,以土地换几十万,村民们懵了。几兄弟每人买了部翻盖手机,他们不认识有电话的人家,就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互相打电话,惊诧于在棉被里还有信号,一分钟打和接都是五毛钱。等结伴去要求办低保时,被人戏耍说“你们家有钱啊,一人买了一个上万块的手机呢”,兄弟们把掉了漆的手机掏出来:“不还是这个么……”

城市化像洪水一样漫过村庄,村民变为市民,对城市很不熟练。公路中分村子,头几年总得有几个被轧死的。幸好每月还有三天大集,到了这三天,他们好像才重新是他们,每样东西都认得。此地讲吃驴,驴在集上宰杀,当街开膛拾掇,倒挂到钩子上,手指哪块,现扒皮现给割,人人都很内行。托着拎着扛着,回家包饺子。

这里能出产天下最好的米:挠力河上游没有工业排放的水,黑土,黑土下吸收日光的岩层,据说是日本人留下的稻种,一小把米熬出来的粥,粒粒清香饱胀,像细小的汤圆。能吃时赶紧吃,也许,干净的水再过几年就没有了,黑土还有二十年就没有了。

收割时最专注疲惫、紧张提防,偌大一片,只有几天的光景可用,既喜又焦,要雇熟练的人手。西北叫麦客,捆扎小小一卷行李,顺着麦子依次成熟的方向去赶麦场。新疆是摘棉花,工钱好的时候,一斤一块钱,三百块钱是好大一座棉花山。一路上吃的都是大盆大桶,里头盛着各色东家的人性。睡通铺,或就在场院里寻一处摊开睡下,指望麻木欲裂的腰背能在露水下来前回转到自己身上。

秋收前刮大风,农机用不上了。多雇了几个人,仨人一大天差不多收一垧,八九百米长的垄边向里看,连摘带扒的苞米飞快地扔出来,渐渐远去,也仿佛是机器,利于感慨中国人的耐劳苦作等等。一天下来,东家管的几顿饭菜要很硬才行,每人能分上一张一百元。他搁到过去要算地主了,小地主。过去苞米不好种时种高粱,有了农机农药,都种苞米,省心省事,虽然不值钱。

他们两口子是种粮的好手,陆续包了邻居的地,连成片有一百多亩,种水稻,添了农机,翻新了房子。说土地集中流转给大户,传到村里,传成“都去城里住楼”。她是无可无不可的,否则怎么样?给钱,还不少给,否则怎么样?住楼里日复一日地打麻将,从一块打到十块,最近开始熬夜了。天亮的时候,看着高空的曙光,“这节气该播种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