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2/8页)

(十)我高中待在一所原本不配我待的重点中学,在那里,我考过全班倒数第三名。倒数第二的女生初中时候是个优等生,每到期末考试都很沉郁,文理分科以后,在课堂上疯掉了,成了班上课余的放松话题。倒数第一的小胖子,在高二那年带着点儿歉意地告诉我他要参军去了。

(十一)关于那个女生的传闻:“上午第一堂课,她一把抱着我,大声说‘啊呀你看啊,月亮多圆啊’,我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我一个男的都挣不开。然后她就从窗户跳出去了,我们班在一楼可也够高的了,全班轰的一声都跑到窗前,看她在操场上做各种高难度动作。她治了半年,插班到下一级,胖了一圈,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上了一个月,又趴在她同桌肩膀上说‘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圆多亮啊’……”

(十二)高中在市法院后身,常阖年级被组织去当公审大会的观众。多是国庆前集中行动中的“不足以平民愤”,法官逐个分发给各色嫌疑人从死刑立即执行到有期徒刑。散场的时候,上着脚镣的犯人被左右两名法警夹着,当着我们的面被押上大客车,班主任说是直接去往刑场,多年后知道其实不是。我们回去接着做剩下的卷子。依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家长们盛行让孩子去报名“读经班”,说国学可好呢,自己耽误了,不能再误下一代。公交车上,听女人得意地令学龄前的女孩儿背“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朗朗童音并悲从中来,想到千年的精致酷刑。始作俑者是台湾人,又得到“新儒家”襄助:不必上学校,用十三年背下来三十万字,即为国之股肱。我也要寻出最野、最野、最野的脏话,来诅咒这些……

本地某学龄前国学班,起初免费,每周六日黎明即起开讲,不许请假,孩子有病就父母来,爷爷奶奶不行,连上半年后才有资格报名付费课,家长们都不敢怠慢。国学概念草创于民族危亡,本该过时,要解释,也就是一国之学术而已。那么,金皮彩挂做贼挖窟窿之流亚,倒也确系谙熟人心的精深国学。

最好的小学仍是公立,靠学区房占的不匀称公共资源,要以多少凭心的额外支出平滑。这所小学有很多恐怖传闻:五十多岁的班主任就喜欢穿“貂儿”,每个礼拜都换。四家合伙送车。假期请出国玩。还是七八年前的行市,现在不知什么幺蛾子了。都说是真的,都说自己或亲戚即受害者。“朝你要了么?”“还等要?等她给你家孩子上冷暴力、调到最后一桌?打基础多么重要,起跑线啊这可是。”

考重点初中叫“择校”,入学即考试定座次,择不上还有“自费”杠,十五万,经历过的家长们说得更详细清楚。班主任训话:别以为进来就能考上省重点了,每年临初四成绩下滑的、离家出走的、抑郁的,多了去了,坚不坚强、是不是这块料,看你们自己。然后公布细致严苛的规矩,学生间有连坐举报制度。高高中了的毕业生,夏秋季节在校外有光荣榜,照片上都是穿校服戴眼镜的呆滞神情。

后来,以对口小学学籍为壁垒的公办重点中学逐渐没落了,私立校特起。出于对爱和社会的理解,许多人拿孩子当支粉笔在课桌上日夜来回地消磨。她家孩子聪明听话,磨进去了。她又令他考班级前二十名,前二十名稳进省重点高中。初二上学期得了抑郁症。医生的处方是吃药,不许再骂,别补课了,放他玩玩儿吧。闹心,但比起初三跳楼的那个,还算能接受。

讲苦读励志的事情,个个惊心动魄。初四查出心脏病,家长和老师经过商量,决定让他每逢胸口难受或胳膊发麻时,在教室后面几把凳子上躺一会儿。

深夜,站在台阶上的家长们等补习班散场,探问彼此补课花费,最多的一年十余万,私教一对一,俩小时一千二。边啐边骂,然后问教得咋样,见效与否,好不好约到。又问孩子都几点睡,平均每天六个小时,个子长得慢了。叹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是不是要完。又觉得不管那些,还得抓紧,已经落后了。像有坚定的预期,又像深陷迷茫。

她不愿记自己的年纪。晚上九点半,热好饭,从租来的房子出来,去接比自己还高大的女儿。周末,回城市另一头的家里,假装不知道丈夫和那女人的事儿,等高考完再说,也许那时候这俩人就分了,那就当没这事儿吧。还差几分钟下晚自习,掏出手机,同学群里发了张旧照片,是那时候的她,捧着本杜拉斯的小说,心想谁这么讨厌,发这个干嘛。

她从小被父母过继给伯父,四十岁那年,她通过诉讼从亲兄弟那里得到了来自生身父母的一部分遗产。她用这笔钱买了架昂贵的三角钢琴,她不会弹琴,也不打算去学,丈夫和孩子都嫌它碍事,认为她早就过了如此任性的年纪。她只是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一架钢琴。

她不知道她妈为什么对钢琴着魔,也许正是因为她家那个地方离车尔尼、克拉莫、肖邦太远了,要坐半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有教师的城市,上一节两小时的课,再坐一夜半天的火车。火车上的人都记得这对满脸不幸的母女。她俩在相互指责和憎恨、痛哭着和解里往返了九年。考过那个什么用处都没派上的破级以后,终于可以不摸琴键了。

那时送孩子学体育,图省家里一口粮食,进了体工队呢,按月还发补贴。回去抱怨太苦不想去时,家里还拿这话劝她。抱着老队员传下来的冰鞋去海拉尔训练,那里的湖已经冻硬了。也不让多吃,重一斤罚跑十圈。腿抬不到脑后,教练拿烟头烫。恶狠狠地用半年磨一个动作,脚脖子每天都像要在下一跳断掉。三十年后,见冰场上追逐着压圈滑行的幼童,大惑不解:你们送孩子学这干啥?

(续)现在这是昂贵的运动,一年学费装备少说五六万,考上一定级前完全自理。这东北偏远地方,在滑冰界是重镇,花费相对便宜。家长陪着孩子从南方、从大都市过来,要赌滑出个名堂。有个家长面相憔悴,说“可不是我愿意,孩子三岁见了电视里的花滑就咿咿呀呀地爱,一天压三个小时软功都不喊苦,我是为了成全她,豁出来家四五年不要了”。那孩子在地上是摇摇摆摆的小企鹅,跳跃旋转时像个苍老的士兵。

(再)训练馆里空旷沉闷的“嘭”“嘭”响,是儿童躯体撞在硬垫子上的声音,教练员低声夸赞,更多是叱骂。家长抱着衣服和饭盒水瓶盯着,训练完得去针灸按摩。具体规划是有个证书去当教练,比考大学强;远大的想做体育明星,能和某某一样。这里执行军事道德,不讨论理由,思想上,是墙上贴的那几句“为国争光”之类口号。可他们听不懂,最大的几个才十一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