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3/8页)

失去母亲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懂得愤怒这一种表达悲伤的方法。如今,他和爸新娶的女人彼此很客气,像是点头之交的邻居。怀念就是在生活里挖出不愿弥合的窟窿,关于母亲的切肤记忆,只有她蒸包子的味道,他只好以永远不吃包子这么种荒唐方式来记住母亲。

不知道他是弃婴还是孤儿。从记事起就在火车站一带游荡,名字是被个过客随口取的,站前一带的人都知道他,进拘留所那回是他头一次离开站前地带。在里面,他向人献殷勤,就说“请你去站前那个小浴池洗澡,搓背,还有娘们,可好了”。威胁人,就说“等我出去,找站前最厉害的大哥收拾得你爬着走”。有的听了一笑,有的不耐烦,一巴掌把他打回栅栏门边儿、冲着风口的角落里。

远近都知道这个女孩子:眼睛看不见的爸前几年死了,妈是精神病,喜欢把自己的粪便和她做的晚饭一起抹在墙上。女孩子在妈疯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就爬到吊铺上去写作业。她每个月去社区领一次救济金,最大的进项是记者采访以后收到的捐款,活着是她必须忍受的事物之一,她学会了如何用专业态度向外界演示不幸。

我姥爷少年时和村中伙伴凫水到河中沙滩上去玩,看那水像条怪蛇似的猛涨起来,在别人退却时,他以一生都没有改变的勇敢和冷血跳进水里,向来的方向扑腾而去。他回忆这件事时说:去了三个,回来了一个,多赚了六七十年。

小时候家家孩子多,随便带到哪儿,就顺手扔进当地的孩子堆儿。孩子也不金贵,搞不好就受伤致残。那年夏天,大院里来了个只有一只手的孩子,孩子是残忍的,还没有生出同情的礼仪,直接问他,他说从记事时就是一只手,大家要看看,发现袖口是缝死的。平时神气活现地揣在口袋里,只有打人时才伸出来,很疼,像只擀面杖,从此没人敢惹他。

林场通常四家一趟房,我们家那趟房把边儿的姓褚,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叫三五。大人上班把孩子锁在家里,临走时煮了一锅大粥焖着。三五饿了爬上锅台,结果掉下去。大粥又热又黏,三五姐姐把他拖上来又掉下去……那年三五大概三岁,大人说他下半身快被烫熟了。后来他们家搬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五。(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小时候住农村,爷爷奶奶先搬进城里,爸妈在城里上班,没人管我。白天我上学校,放学就去邻居家玩儿。晚上看人放桌子要吃饭,我就很有眼力见儿偷偷走了,因为我妈规定不准在别人家吃饭。我没地方去,就蹲在村头路边等我妈下班。等着等着下了暴雨,我还一直傻了吧唧在那儿等。后来邻居出来找我,我说我不走,我要在这儿等我妈,邻居硬是把我拽回去了。”(抄录自@氓姐)

他上的是工厂整托,礼拜一早上送去,可以到周六才接。上中班的时候,他有一天着魔了似的满地打滚,非闹着要回家看看,幼儿园阿姨只好下班顺路把他带回家属区。他推开门,看见爹妈坐在炕上一边儿看电视一边儿嗑瓜子,正为了什么事儿嘻嘻地笑着。他说,那天下午他学会了两件事,想念别人和恨别人。

#恰同学# 那个男生是大一时转来的。和班长是老乡。后来听说,就是追着班长来的,他们在家乡,一个很小的林场,就是对象。不知用什么法子办的转学。但这里的男生比林场那头多,此时她早已和别人在外租房住了。他就按惯例醉了一场。然后以同样的狂热去追另一个女生,据说是班长帮他物色的,又醉过数场。他如今是个小官儿,早结婚了,聚会时自诩包养了个女大学生。

(续)入学不到一个学期,班上长得最精神的男生就开始追一个又矮又丑又胖又暴躁的女生。女生犹豫地找到同为本市人的支书说:“我也知道他就是看上我爸有钱了。”两个人的恋爱充满抱怨和乖戾,同寝室的人说,他前一天打球崴脚,那女的非逼他跟着去逛街,回来时脚肿成了个球,也不敢说不去。我那时还不懂得人世艰辛。

(再)我现在也没弄清校园后头一条街全是小歌屋、小足浴房的道理何在,没听说有多少学生去逛,这学校的学生大多不是那种家境。那时候夜里翻后墙出去,是奔八块钱一宿的网吧上网,或者挤在小饭店里看世界杯。路过时,小洗头城才刚开门。半夜两三点钟回来,也没见生意怎么好过,几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儿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既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看她们。

(又)学校旁边的医院倒常去,是家企业附属的破落医院,仅供解心疑,治不了什么病。二十来岁的人,也没有病,都是喝大了来点盐水和速尿的。到了年节底下全班聚餐,后半段就有各种题目,大概都是为了搞对象之类的,劣质白酒,二两半的杯,念叨着几句“你要照顾好她”、“我会照顾好她”之类的蠢话,浮以大白,陆续不省人事。年轻,醒得也快,如爱情散得也快,别的没记住,就记得这医院。

“体育学院,不是出专业运动员的学院,学生都比正常人愣,三九天,三十多度,光屁股捂着件军大衣去浴池洗澡。到了夏天,更了不得,周围全是小烧烤,还不到十二点就全喝高了。一个礼拜打一回群架,俩月闹一回袭警,那点儿身体素质都干这个了。他们是不怕警察,警察有点儿怵他们。这帮小崽子,不清楚一个祸闯一宿和闯一辈子的区别,不清楚拳头和刀的区别。”

去往南方的卧铺车厢过道,衣着入时的姑娘和男友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把话吐在彼此的嘴里。车启动前,手指隔着玻璃互相摩挲。姑娘抹干眼泪,收拾好铺位,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想了想,拨了个号:妈,我上车了,今天走,不用,烦不烦?挂了。

他第一场爱情始于十八岁那年,和一个认识了半个月、大自己十一岁的女人私奔,在离家几里外租房子住,他在那个女人身上了解了女人的一切。从迫不及待地想死在一起到怀疑厌倦,到彼此恶心,他的第一场爱情结束于十九岁那年。再遇到那个女人时他仍年轻,她已经变成了真正的老妪,慈祥地冲他笑了笑,没说任何使人难堪的话。

产科大夫常感慨,一是能顺产的非要剖腹,二是不拿打胎当事儿。有对大学生,都十八九、二十的年纪,三个月不来,四个月早早的,回回都是女孩儿哇哇哭,男孩儿低着头抠墙皮。“你说,大学里都教的是什么啊?”

“可能因为我们中学都是艺体特长生,不拿这些事儿当事?熄灯以后,各个寝室里,男生女生出溜出溜地乱钻。半夜起来上厕所,见到一地血,不知道是谁流产了,吓得心难受了好几天。反正年轻身体好,都能挺过来。等到上大学的时候,早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是懂,就是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