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4/8页)

上次表妹到城里来,说是找她玩,却几天都不知去向。这次说是来看病,天天跑医院。问什么病啊这是?性病,和家里不敢说,偷着吃头孢,疼到挺不住了,骗了一千块钱来看大夫。又怕又气:和谁啊?挠挠头:和谁那就说不清楚了。就那次到城里来吧,从手机上摇出来一帮男的,不定是谁,也找不着了。她连初中都没念过。表妹走后,把她用过的铺盖都扔了,用消毒水里外地擦。

江北野地里好几个师资比高中都不如的学院,每家收罗千把学生。有些女生,钱不够花了,就半学期仨月地找男人,手机上现摇,高科技。这附近,没什么有钱男人,又不知道价钱,所得不过每礼拜带出去吃两顿便宜饭,一点儿零花钱,给添件换季衣服。叫男人家里捉住打出来,才回寝室睡觉。到打胎时,算不出该朝谁要钱,也给不了三头五百,她们不想知道这叫什么,叫出来又怎么样呢?

我刚毕业时曾经给一个幼儿园的园长当过几天助理,见过一些长相漂亮能歌善舞的幼儿园老师:她们穿一年工资也未必买得起的貂皮大衣;比孩子还爱吃零食,懒到不洗脸直接化妆;热衷交往小流氓和黑社会,和体面的男性家长约会,和男老师去酒店开房;幸运的是,多数姑娘会及时地把自己嫁出去,过得也还不错。(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出租车司机说:刚下车的那女孩儿没给钱,她站江北路边儿打车,说“大叔我出来见网友,吵了一架,就带了来时的车钱,回不去了,你行行好把我拉过江就行”。我说“下这么大雪,直接送你到家吧,下次别这样了”……叹了口气,接着说:这要是我那个姑娘,我就给她个大嘴巴子。

出租车司机说自己十几年来三次被持刀、持不知真伪的枪的人抢劫过,三次都受了些屈辱和损失,他并没有什么勇敢的表现,或许真的都发生在他身上。那么,他依然在开夜班出租车这件事,多么让人难过。

她是第六年去考公务员,家里嘴上支持,心里也倦怠了,“不行找点别的干吧”的话说不出,孩子要强,是正经事儿。和别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同,她的心思都压在上面,到街道办应聘给委主任做一个月九百块钱的助手,磨炼机关事务能力。说同来的一个女孩儿考上了,“人立刻就不一样了”。如何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

专办宴席的酒店大厅里弄了个柱形玻璃鱼缸,穿成美人鱼的潜水员背上氧气瓶进去和鱼一起上下往复地游。她想这个活儿,有一点儿……有一点儿什么呢?见美人鱼冲她挥手,细看,是自己十年前教过的班上的学生,因为游泳训练,只上半天课。隔着圆柱形玻璃,能看出外面是谁么?犹豫她是不是真认出了自己。美人鱼又使劲冲她挥了挥手。

当初,同寝两个姑娘结伴来北京,一起租房子,去一家公司应聘,三个月后成了上下级,工资差了一倍多。都找到了男友,夜里睡不着,隔着墙,小声用完全不同的版本抱怨同一件事,由暗而明,挑了个周六晚上吵起来,两个男人尴尬地在旁看着。下级的那个逐渐落下风,伤心起来:“你不应该来北京,你为什么也要来北京?”另一个嗤笑:“不该来的,难道不是你么?”

站在长安街上打车,这时1路车开过来,有人紧跑着追上去,我也跟着跑过去。忽然想起有个人说:不要追公共汽车,我们坐公共汽车已经很惨了,你还要追它……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那人的面目已经渐渐模糊,却仍然记得这句话。那时我还年轻,总是会把这种抒情解读为体贴,把同病相怜误以为是相依为命。(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她就是北京生人,工作还不错,可真就没有北京的房子,家里老人也没房。不过也不算什么怪事。午休时刷房产交易信息,像看病危通知单:“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我不会有房子了。”已经在还贷的就安慰她:“我像你这么大时不也没买么,再干几年,凑凑就够了。”“不会的,这么涨下去,我永远都买不起。”虽然隔一段就这么闹一回,但提起她,都叹口气:她该怎么办啊?

金融系的同学聚会上,人到了三十几岁,前怕狼后怕虎,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抑郁。辞职、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和十八岁的姑娘私奔、指着假日和天黑活着,不一而足。有一个在北京的说切实的抑郁细节:家离公司二十公里,在一路拥挤堵塞之际,总要抑制不住地去反复想不愿想的事。从床上、从办公室走向车门的时候,每天两次,想死。

昨天在沃尔玛,一个穿拖鞋的民工模样男子,拎着几根蔫了吧唧的芹菜,站在面食柜台徘徊了一分钟,问:就剩这么几个包子了你们怎么还不降价?售货员白了他一眼。半小时后在收银台又碰见了他,只拎着芹菜,没有包子。(抄录自@爽…)

很多年前,在台球介于时髦运动和流氓行为之间时,我在台球厅看到一个左胳膊没有前半截的汉子,穿着浅颜色的西服上衣,他用剩下的那一点肘关节架杆,球打得很准,神情自得,奇迹般能边打球边抽烟。我们这些孩子都希望关于那半截胳膊也有个同样潇洒血腥的故事。

拆迁来得像场冰雹。他家搬得最快,为此还获得了一小笔奖金,被夸奖作“识时务”。昔日的邻居视他为叛徒。一百步和五十步,几周后,那片废墟只留下几栋孤零零的贴满恐吓标语、孤岛一样的房屋。在他家原来的位置,还有半截卧室的墙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上面有他们过去生活中最私密的痕迹。墙头上,他终于找到了走失的猫。

亲戚们都有点儿惋惜这对儿夫妇,四十出头日子就没什么盼望了。俩人招工接班进的“全民”,然后分流,这么多年,也不懒,但事事不如意,摊上患病拖累的父母和硬得下心的兄弟,总之,就那样呗。每到过年,穿着从娘家借的貂皮大衣去亲戚家拜年,总要重新发现,原来俩人长得还都年轻漂亮。总要重新惋惜。

大集体工厂黄了的那年,他还年轻,之后就拼命做曾有人发迹的小买卖,卖服装、在景区里烤羊肉串、包小工程、开线路小巴,不是不挣钱就是刚有起色就遇到意外折损了。一晃,新的一代出来挣命了。突然觉得原来希望是负担,放下、在家喝闷酒、等老迈的父母死了腾房倒像是个办法。

俩人合伙,开一辆搬家货柜车,二百八一趟,包括搬家公司扣的中介费。钢琴加钱,楼层高加钱,停不进楼门十米加钱。开车的技术甚好,宽一指头的缝隙就能过去。另一个又矮又瘦,前臂极粗,暴起蟠龙似的青筋,抓过粗带子,嘟囔说“再放一件,没事儿”。车厢里搬空了,在一角留下堆油腻破布,像罩什么用的,细看,是他俩的被褥,还立着个破床垫,晚上就睡这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