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第2/3页)

我妈那年夏天去串联,在天津瞻仰红海洋,因为点儿差池没继续南下。北京站台上有接待站,发糖包和咸鸭蛋,给安排住处,竟然说第二天伟大领袖接见。次日,她在长安街上见识到恐怖的人海,远处海啸一样的万岁声传来,她被后面的人推向街边,立即加入亲历神灵时近似痛苦的狂喜。三十年后再回故地,她指点给我:路边上的方形排水孔,那天都当茅坑用的。

我爸本该在这一年从大学毕业,忽然之间,没人知道该如何定义刚学到的知识,不知道还有没有毕业这个概念。也为回避另一些事情,他加入系里同学的队伍,各拄一根红缨枪步行去延安,走了个把月,走成了《西行漫记》里的样子,为了图省事,枪头改成了匕首插在腰间。气血充足的青年,加上怪和乱神均踩在脚下,除了一个吃坏了肚子死掉的,其他人都安然返回。

她六九年从北京下乡去南方,是个在古书里常见到的地方。第二年夏天过去了还没回来探亲,家里隐约听说她死在了那里,派他的哥哥去找她或她的死讯。在山里,她的哥哥听说“你妹妹从河里救了一个孩子上来,我们第二天在河下游找到了她”。她的另一个哥哥写了首诗刻在墓碑上:“花园毁灭以前/我们有过太多时间/争辩飞鸟的含义。”

山东知青去的是青海的格尔木和马海。梦幻散得很快。最单薄的小姑娘先病倒了,越来越沉重,“死”字压在孩子们的心上。她神志不清时,唯一想吃的是萝卜,越想越清楚,萝卜的气味儿,萝卜的甜和辣。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吃个萝卜。”一天,她的战友举了个青头白皮的大萝卜来,那么大的一个,她接过来,是纸糊的。

她们半年前就得到通知,亲王和公主要来这座城市访问。家庭成分好、长得最漂亮的女生开始训练欢迎舞蹈,成分好、次漂亮的女生也练,盼望着在第一拨中有人当场晕倒好上去替补。每人发了布票,做花裙子。还说,亲王走进孩子们中间时,亲到哪个女孩子,不要害羞,光荣的。那天,她等着,亲王和公主的车来了,公主戴着黑眼镜,在如雷欢呼中一闪而过。

当过“造反派”算不算光荣呢,反正他不觉得丢脸,荣耀的体验远比孤独的道德感直接而受用。然而,喜欢讲的几件事里也有这么一条:“反正我要开会,不像他们用细铁丝挂牌子,牌子下面不许坠砖头,没勒坏过人,没出过人命。”这能不能算美德呢?他觉得太能算了。

一九六三年,毕业生在给她的留言里写道:“我尊敬你,敬佩你。你有一颗赤子之心。王国维说,阅世越浅则性情愈真,你却始终保持真性情,你是群众的学生,也是群众的先生。”十年后的毕业生在留言本上直接叫她的名字,满纸叹号白字:“你要抓紧对自己的改造!这半年天天训你,现在又训你,想来对你有好处,必须粗暴地向你冲锋!”

林巧稚说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入党恐怕不便,这该和终身未婚育一样,对她救治妇儿至少是没有影响。鼓浪屿有最早的教堂,一个斜坡上围成一个小公园,里面有她的雕像。很多旅游团被带到这里,导游把她的事情简单复述一遍,然后旅游团里一些身手矫捷的游客,开始试图爬到雕像上,勾着她的脖子照相。

【前腔】说起从前的酸楚,多是涂炭中的生离、老病关口的死别,或贫苦、运动、战乱里的苦厄。还有一种,是极热切地奔走,得来事事相反,无端害了人。他们因为相信天堂而死于地狱,按悲剧理解又不够贴切。不必历史评价,只需把他领回到青年的自己面前,会觉得可憎而陌生,欲语还休,只有歌者继续唱道:“如果你要为我哭泣,花样的年华,倒不如祭我一杯苦酒。”

“一九七九年记得吗?”在上海,一个警察这样问我。他说:当时东北边境形势紧张,居民开始备战。那年他四岁,跟当兵的父母在珲春住,因为要打仗了,父亲让司机把他送到一个亲戚家里,结果司机喝多了记错了路,把他送到了朝鲜一户人家,过了半年才被找回来,领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会讲汉语,满嘴擦哈密达。(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一九七九年,大学里的政策是中国学生去留学生楼陪住,方便留学生了解中国。他现在回忆,学校胆子很大,不害怕他们接受不了这种事情:他的华裔同屋床底下的易拉罐一块钱一罐,比他一天的伙食费贵。那个小伙子说得最流利的一句中文是“对不起”。他接受了这种事情,他感谢学校让他很早就接受了。

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我爸领我去一里外的食杂店,买一袋人造肉回来。是种豆制品,需要在水里泡(有点儿像多年后见到的腐竹),炒一盘,和山东老家寄来的花生米,和用炸过花生的油摊的黄菜一起招待他的大学同学。他们很严肃地吃人造肉、交换政治传闻和预测,小心地每样剩下一半,陆续掩门而去。我尝了尝人造肉,是对肉的向往和对肉的回忆。

那时,林区里有一种没长开似的小蘑菇,晒干之后富蕴异香,不像日后的猪拱菌浪得虚名,是口蘑鸡以外的逸品。大干部去视察,早起在集上乱转,认得这蘑菇,一问,二十元一斤,顶天的价格,沉吟片刻,掏钱买了二斤,很宝贝地包起来抱了回去。林场负责接待的干部知道,但装不知道。这种事儿放在现在说,好像成了一种感慨,其实只是好奇那蘑菇是什么味道。

一九八一年,有个瞎子在大别山山窝里称帝,自创道德金门教,按照评书里的体制,大封附近山民,计正宫、西宫娘娘及宰相、大将军二十一人,阉了条狗当太监。铸仙印四十一枚,其中错别字十余个。十年后,该“道国”被两个路过的乡文书发现,派出所午饭以前出动了几个警力,于是“灭国”,“满朝文武”因为坐了一次汽车感到挺开心。没有人被追究刑事责任。

当时有个风流的小木匠,像只蝴蝶一样穿梭于镇上的姑娘媳妇寡妇之间,他的事儿不好定性,最难听的话叫“奸出妇人口”。一直待在看守所里,老话叫“浮押”着,主要是修门窗桌椅,所长也不愿意放他走,因为他生得一双巧手,炖狗肉还好吃。连他自己都忘了案子其实还没结。“决定”是秋天传达过来的,头一批枪毙的里头有他,都有点儿意外和惋惜。

从我们大院里最先被抓走的几个人里,有个女人外号叫“大魔怔”,有一点儿痴呆,见到男人就嘻嘻傻笑着把自己松垮垮的裤子解开。她被认为是无所争议的女流氓,现在稍有见识的人就知道那是种典型的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