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第3/3页)

我幼年对游街公审无限神往,但每次消息传来,我姥姥都把我按在床上逼着我午睡,禁止我跟在其他孩子后面去观看这狂欢。我只能想象一排背上长出木牌子的人站在绿色解放卡车上,子弹像蝲蝲蛄一样铺天盖地地飞过他们的胸膛和头颅,我梦想能捡到一把追忆着耀眼死亡的弹壳。

“剃头有用,你当清兵入关逼汉人剃头是闲着犯轴?八几年,小崽子学嬉皮士和香港人,长头发大喇叭裤,弄进去,先推个秃子,没了个性,再提审就软一大半,好用着呢。那时候学校也用这招。留发不留头,我猜是汉人给满族人出的主意,他们自己不见得懂这奥妙:要你自己跳出来,把立场摆在明面上,再残酷斗争,头发已经没了,脸也就不好意思要了。”

#罚# “告诉你啊:要生下来,就得交罚款一万”,那是多少年的工资,她认了;“工资扣三级,以后也不给涨”,她也认了;主任又来了,“国家抓得这么紧,孩子生下来,派出所不给上户口,一辈子是盲流”。她哭了一夜,同意去做掉,计生办派俩人看着她被推进去,等她出来,那俩人已经走了,自己扶墙回家。孩子要是活着现在快三十了,总念叨:其实交了罚款就能上户口,叫他们骗了。

(续)那时候机关单位管得更严。她说:“其实呢,当时我非要生,也就生了,已经六七个月了,但是觉得应该响应国家号召。”补充了一句:“国家干部,谁敢不响应!”就去做引产。是个男孩,血糊糊地躺在蓝边儿白底搪瓷托盘里——她为什么要看?但是看了,看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整个国家都刚刚度过最严寒的岁月,正在侥幸地喘息。

(再)我大姐家女儿小名叫黑嫚儿,因为是超生的,款罚了两千,当年是让人胆寒的巨款,最严厉的打击是大姐夫没了吃公粮的身份,但也没后悔过,不知全国有多少以黑为名的孩子,自小被人取笑。此所谓不为国分忧。扒房牵牛的旧经验,再过几年,就要被当做传谣了。有家房子坚固得气人,生到第五个时,是可忍孰不可忍,多方协调,批来炸药,终于落实了“房倒屋塌”。

【前腔】多年以后,一份报纸上的一条普通报道写道:“儿女双全一直是安徽合肥居民×××最大的心愿。去年,三十九岁的她终于等来国家的二孩政策,尽管取掉了节育环,但一年多了还是怀不上。”

气功在全国很流行过一阵,知名气功师里,稳健的表演隔空取物,激进的自称大兴安岭的大火是他踏着五彩祥云灭掉的。有大科学家铺保,还有大作家写传记传诵,我愿意相信他们是受骗而不是同伙。每到星期六晚上,大小礼堂里都有带功报告,上千人连哭带笑,一人顶一口铝锅。那时候的人单纯,不奢望成仙,更舍不得羽化,只是图个解闷而已。

可能是下海和炒股兴盛以后,气功就退潮了。其后十余年后又有传销之事。本市有块飞地,是个自办社会的国营厂区,民风淳朴。我去那里走亲戚,大街上正放着流行过了的歌曲,职工和家属都练市里人已经不玩了的气功,八块钱一盘买空白磁带翻录带功报告,翻录的也同样带功。亲戚家的小女儿寒假期间开了天眼,开学后,班上还有几个同学也都陆续开了天眼。

八十年代末,什么都开始带一点,时代重新伸向许多可能。有了股票和外贸,有了夜总会舞厅,过去的文化人下海办公司,踟蹰往复于许多可能之间。赚钱后去娱乐,老板许以随意和尽兴。也搂着年轻女子在灯球下打转,这有何难?酒酣耳热,调笑仍然斯文:“这首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女子一愣:“可不咋的,见天儿听,都不知道叫啥名儿呢。”遂顿感无味。

一九八八年,经济好像陷入某种艰难,而上海因为毛蚶陷入了甲肝恐慌。据说是运送水产的拖船也运送粪便所致——这是公共卫生话题了。我当时刚能勉强看懂本地小报,记者写道:在上海的一家饭馆里,一个刚刚被传染上的患者叫了两个菜,吃完之后,又恶狠狠地舔了一遍面前的餐具。这是我对世界的最初印象,其后也没有什么改变……

【馀文】“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度尽的年月褪掉污垢和光泽,不再有荣辱,只剩下广泛的孤寂和无始无终的畏惧。他们将神灵的审判视作绝对的仁慈,我们矜夸着各自的劳苦烦愁。在时间这条笔直的迷宫里,各自思索着不可说的问题。虽变化多端,但也是只是关乎自己的去向。在磨难与荣耀之间,或许有,或许并没有那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