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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残疾

儿子很少跟人说话,但总是把嘴巴张着,像是在喘气。他的脸像某种惊恐的情绪从那里流逝之后,而留下来的模型。做父亲的已经离婚了。老婆红杏出墙,跟了有钱的男人,被他知道后,便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和打骂。但他是个穷鬼,所以在她面前永远处于下风。他是个懦弱而阴沉的男人,作为一种心理补偿,他的阴暗的巴掌便经常在儿子小小的身体上炸响,老婆像狗牙一样尖锐的指尖也经常会划破儿子的皮肤。因为这些,儿子的上学也变得七长八短的,没过多久就草草收兵。他们离婚那天,看上去,儿子竟然有些高兴。老婆嫌儿子累赘,当然不会要他。她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鸟,一离了婚,便轻盈地飞了起来,在他们的视线里越飞越高,渐渐地,完全不见了。

当父亲意识到儿子已经是他唯一的财产的时候,对他反而爱惜了。他打来一桶水,给儿子洗了一个热水澡。他不相信他儿子是那么邋遢猥琐的。果然,儿子在沐浴后,无比地鲜亮纯洁起来,令他眼前一亮。但他无法洗去儿子的胆怯,眼神的躲闪,沉默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比如,他会忽然从这一句话跳到另一句话去,不管这句话像钢管一样伸在那里还没有说完,或者,他本来坐在那里好好的,但忽然惊慌不安起来,马上夺门而去,好像被谁追赶似的朝着什么地方奔跑起来。有一次,他甚至在奔跑中把衣服脱掉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一根极其便宜的笛子在风中呜呜地吹响,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

于是,做父亲的感到了久违的疼痛。这疼痛的感觉像烧红的铁丝插在他心里,让他既温暖又感到辛酸。他暗暗打定主意,他不再找女人了,就这样和儿子过下去,尽自己最大力量让儿子哪怕多一点点幸福。他早出晚归,加班加点。他的背弓着。他的额上有了波浪般的抬头纹。他的手经常裂着口子,生活的酸气和咸气从那里渗进去。虽然还是那么吃力,对付生活,就好像拿一尺布去做三尺长的衣服,但总的来说,比以前踏实和安宁多了。他希望儿子经常露出睡在泥土里的红薯那样健康的笑容。

当儿子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时候,儿子主动要求到街边的理发店当了学徒。做父亲的感觉手里的一根线动了动,被拉紧了,但他也明白,那根线迟早是要放的,所以他就试着放了一点点。儿子干得很卖力。做学徒是很辛苦的,但可以学到手艺啊,所以他狠下心来让儿子继续做学徒。儿子比以前变得开朗了一些。有时候,他回来会高兴地说,他今天学到了什么,或,师傅让他握了剪。儿子的眼睛里是惊喜和还有些胆怯的得意。儿子的表情使他心疼不已,现在他明白了,童年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没有感觉到幸福,那么他一辈子都不能真正地幸福。童年是人的一只脚,如果它经常受伤害,那么就会让人得小儿麻痹症,好像永远短了一条腿。

果不其然,没多久,儿子在给一位顾客洗头时,不慎把洗发水滴到了那个人的身上。大概那是一件十分考究的衣服,那个人十分愤怒,狠狠给了儿子一巴掌。其他人纷纷向顾客道歉,那位顾客并不领情,要儿子赔他的衣服。现在是顾客是上帝的时代,没有人敢得罪顾客。师傅气极了,也只好给儿子来了一巴掌。儿子眼里全是泪水。可他到哪里去拿那么多钱呢,听说那件衣服要几千块钱。回来,儿子又不敢跟他讲。那个顾客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儿子要钱。那件衣服他是真的不要了,脱下来扔在那里。所以儿子看到有人进门就忍不住一阵哆嗦。他就更经常地不慎把洗发水弄到客人身上去。也就更多地挨了打骂。终于有一天他把洗发水放在那里,什么人也不顾径自向外面走去,师傅在背后叫他他好像没听到。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儿子已经在大街上脱了衣服奔跑。他赶上儿子把衣服披在儿子身上,可儿子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只是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没钱赔他们,你看,我已经把衣服脱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他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理发店是不会负责的。他们说,你儿子还损害了我们的声誉呢,不信你看,现在生意比以前差多了,以前我们多跑火。他毕竟是个懦弱的人,这时候他的懦弱尤其明显。这样说来,倒是他拖累了人家,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儿子时好时歹,他想这不是个办法。有人说这是病。既然是病,那就要治。为此他借了很多钱,把儿子送到了郊区的精神病院。说实话,刚把儿子带回家的时候,他还有些一筹莫展,仿佛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目标,但现在,他又有了,那就是借钱给儿子治病和还债。因此他的已经有些衰老的体内又灌满了劲。以前他不知道有精神病院这么一个单位。精神病是不是神经病?说出去挺丢人的,但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带儿子去的时候,在那里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倒立,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唱歌,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哭泣。但那里有医生和护士给他们打针,让他们按时吃药,想到这里,他又宽下心来。

所以当几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他去接人时,他高兴地到街边的小酒馆里要了二两囟猪舌头,喝了二两烧酒。其间他去探望过儿子几次,真的,儿子正在慢慢好转。他叫他爸爸的时候竟然会露出有些难为情的神情。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做了很多好梦,以致第二天早晨还醒迟了些。他搭了一段路的车,下车后,他几乎是跑着向医院奔去。但快到门口时,他听到了他熟悉而恐怖的尖叫。他跌跌撞撞赶到那里,看到自己的儿子又脱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奔跑,不同的是,他痛苦地捂着自己的下身。

原来,儿子昨晚上卫生间时,忽然被一个埋伏在那里的老头抱住,咬断了生殖器。

这一下,儿子真的要做一辈子残疾人了,他痛苦地想道,但他马上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身手敏捷,从铁门上翻了进去,和儿子一起奔跑。

落 土

行知梦见爹对他说,他不想待在书架上。

算起来,爹已经在书架上待了差不多十年。

他把爹放在书架上,爹应该是满意的。爹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只喜欢读书。爹总是跟他说,书是好东西,一读书,人就神清气爽。爹说这话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暗暗发笑,所以他听了这话就好像吃了一包老鼠药,走在日光下老担心药性发作。

爹在书架上慢慢移动着,先是在一眼可以望见的地方,后来就躲到一排书的后面去。有一次,一个同事来借书,抽出一本巴尔扎克的《幻灭》,看到了后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问,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