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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境

石城北街的傻子阿木,在一天早晨醒来后,心里突然有了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他打算到街边去做一名乞丐。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不断有人问阿木同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或者,你以后要做什么事?阿木每次的回答都一样——翻翻眼睛,然后茫然地傻笑。于是,大家就认为阿木是个傻子。几天前,他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双双去世,他身无分文,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很自然地,阿木想到了去乞讨。

但这个想法仔细想想却有一些难度,阿木不太喜欢平白无故地向别人伸手。他想,我起码应该像有些乞丐似的演奏些乐器吧!那么,我应该演奏什么乐器呢?天知道为什么,他第一个想到了二胡。但他的家里并没有二胡。那就动手做一把吧!这个想法很可笑,因为他并不懂制作二胡的方法。于是,他到一家制造乐器的工厂去工作,拼命学习各种乐器的做法,尤其是他准备使用的二胡。

五年后,他成了整个工厂里技术最好的乐器制作师。

一天早晨,阿木对厂长说:“谢谢你这几年里对我的照顾,我要走了。”厂长问他要去哪里,他笑了笑说:“我要回家去,做一把自己的二胡,然后到街上去乞讨。”

阿木心满意足地辞去了工作,并且很快做出了一把漂亮的二胡。但是,当他把精心制作的二胡拿在手里时,这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不会演奏一支像样的曲子。在工厂里制琴,只要能把音阶分清就可以了。看来,离去乞讨还有一段日子呢!他用在工厂里挣到的钱四处去求访二胡演奏家,悉心向他们学习演奏技巧。心中的渴望激发了他的全部热情,他学得异常刻苦。只是有一点让他感到奇怪,每当他回答说,他学习二胡是想到街边去乞讨时,人们总是感到万分惊讶。

在学习二胡的日子里,阿木有时候想,只有二胡会不会让人感到单调呢?于是,他同时又学习了笛子、箫、喇叭、扬琴等几十种乐器。后来他又想,仅仅是民族乐器似乎还有些不够。这样,他又学习了手风琴、萨克斯、小号、长号、小提琴等几十种西洋乐器。

学习所有这些乐器用去了他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里,他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反复不停地演奏他的各种乐器。为了制作和购买这些乐器,他把房子卖掉了,住在一幢破房子里,又断断续续地找了很多种工作。

三十年后的一天早晨,阿木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到街边乞讨了。他和他的乐器一起迎着阳光走出屋门,来到大街上。最后他站在了石城音乐大厅门口。阿木向周围看了一眼后,摆开架式,演奏了他的第一首二胡曲。接着,他又变着花样地演奏了随身携带的其他几样乐器。当他抬起头准备接受过路人的零钱时,他看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很多人,大家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他还不知道,音乐大厅里刚才还在看演出的观众,现在都已经围在了他的周围。包括在大厅里演奏的音乐大师们,也都走了过来,惊讶地看着他。阿木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围观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给他钱,哪怕是一分的硬币。

阿木本来不是一个太爱理会别人的人,他只顾自己一首接一首地演奏他的音乐。把自己带的乐器演奏完了,又有人给他拿来一些其他的乐器。不论是什么乐器,阿木都很熟练地演奏一支曲子。音乐结束后,人们热烈地鼓起掌。阿木冲鼓掌的人们笑了笑,等了一会儿,见大家谁也没有打算给钱的意思,他只好挤出人群,走回自己暂住的那幢破房子里。

第二天,全城的报纸都刊发了一个惊人的新闻:一名神秘男子在音乐厅门前即兴演奏,令人惊叹的是,他几乎精通任何一种人们能够想起来的乐器。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无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演奏家。

此时,阿木正躺在破房子里,望着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灰尘出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听完音乐,还鼓了掌,却不肯给他零钱呢?

仇 恨

袁五谷和袁丰登做了一辈子的仇敌。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有致对方于死地的决心和勇气。

比如说吧,一条路,如果袁五谷刚走过了,袁丰登就说啥也不肯再走,宁可绕远走另一条路。实在没有另一条路呢,袁丰登在这条路上走一步,就冲着想象中的袁五谷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再走一步,又吐一口唾沫。吐完了就骂一句:袁五谷你真不是个人。当然了,如果走在前面的是袁丰登,袁五谷也照样会连吐带骂的,说袁丰登你真不是个人。

我十岁那年,袁五谷从乡政府调到了县政府。转年,袁丰登也从乡中学调到了县教委。没多久,上级就开始调查袁丰登的问题,查来查去,发现袁丰登这个同志是清白的,没啥问题。袁丰登也弄明白了,是袁五谷给上级写了封信揭发他的问题,意思就是想把他再弄回农村去。不久后,上级又开始调查袁五谷,查来查去,发现这个同志也是清白的。不用问,是袁丰登回报了一封举报信。

某一天早晨,在县医院旁边的一座石拱桥上,袁五谷和袁丰登狭路相逢了。两个仇人一东一西,像两轮不共戴天的太阳似的,升到拱桥中间的弧顶处时,就同时停住了。袁五谷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丰登。袁丰登也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五谷。他们俩的影子投到桥下的河水里,一个伸着脖子,另一个也伸着脖子,看起来像两只斗架的公鸡。袁五谷不肯让路,袁丰登也不肯让路,都是钉子似的,在桥上钉着。后来,两个人,四只眼,都瞪得要冒血了,四条腿也不停地打哆嗦。这才同时把头扭过去,冲后面“呸”地吐一声,下桥,找另一条路去了。隔着河他们又同时回过头来,冲着对方“呸”了一声。

袁五谷和袁丰登虽然仇深似海,但他们俩对我都非常好,他们一个是我的亲二叔,另一个是我的亲三叔。而且在我心里,他们也都是挺不错的人。我一直想搞清楚,在他们这对亲兄弟之间到底埋藏着什么仇恨?是什么事情让他们成为咬牙切齿的仇敌的。当然了,我更希望他们能解开心里的疙瘩,丢开仇恨。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相处,不是更好吗?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二叔和三叔究竟是因为什么成为仇人的?但每次问,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知道的就是他们俩有仇。没办法,我只好去问两位当事人,在这个问题上,二叔袁五谷和三叔袁丰登的回答是相同的,他们都告诉我六个字:袁丰登(五谷)不是人。我如果接着问为什么就不是人了呢,他们就都瞪着眼睛大发雷霆,摆出一副恨不得吞了对方的架势。至于为什么不是人的事,他们都闭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