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周记

星期一

飞机在昆明下降是一截儿一截儿沉下去的,人坐在那儿像跳水,忽悠一下心蹦进嗓子眼儿忽悠一下心蹦进嗓子眼儿,脑子一阵阵空白。

这些年已经不爱坐飞机,每次坐,都觉得像被人放了一遍风筝,看空中小姐的眼光也越来越像看活烈士。想过一个坑人的死法,老了包一架飞机,把这辈子的朋友都请来,在空中让驾驶员跳伞,然后请朋友们自便。

本来以为到昆明是一个小团自己玩,临出发才知道那儿是个旅游节,政府接待,要按规定的路线参观。

这个开飞机的一定是个开战斗机的,着陆像落在航空母舰甲板上,乓的一声砸在地上,飞机一通怪叫,边喊边跑,好在没散架,最后全须全尾儿地停下了。

下飞机有风,当地接机的朋友说就是因为刮风,所以飞机在天上才晃。

出了候机楼有旅游局的处长局长们迎上来握手,有一些拿照相机假装媒体的男女在拍照,一帮穿金红旗袍的“礼仪小姐”上来献花一下把我腻着了,我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反感献花这个动作,可能是觉得自己不配吧,我这种人表示客气握一下手足矣,再多了我先臊了。处长还张罗着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照相,我说咱们别扰乱公共秩序了。

小时候在人群后面喊台上的人傻帽喊多了,现在怎么也不习惯往人前站,总觉得还有一个自己远远躲在人后头喊傻帽。

开车进城,看见很多新楼,也没什么新鲜的,和全国各城市盖得一样难看。我大约是老了,自己住得舒服了,为什么不爱看新楼了?原来我也一看新盖的大楼就认为是现代化了。有一座楼盖得像烟盒,转过来看字,果然是“红塔集团”的。一路开到酒店,对昆明的印象像二十年前到深圳,楼太新,树太小,满眼是楼仍觉得这地方荒僻,盖了一半。这么下去有完吗?反正现在谁要说北京是文化古城我跟谁急,明明是浦东郊区嘛。

酒店环境不错,度假性质的,房间也舒服,水是温泉。据说是新加坡人设计的。看过几个新加坡人设计的会所、高尔夫球场,还是透着小国寡民的穷气和算计劲儿。不过贝聿铭又怎么样?香山饭店搁在香山还是看着愣,一副盐商北上的派头。

下午是记者见面会,这是我的强项,“娱记”的思路就是那一套,注意事项就是别跟他们认真,这就百战不殆。

有记者问我对“娱记”怎么看。我说不容易云云。

其实在我看“娱记”等同于长舌妇,人们有飞短流长的生理需要,靠街道老太太拨弄是非已不能满足,非要有专业人士去打听去制造去扩散,以飨天下人耳目,同时赚钱。好的“娱记”应该像古埃及圣物金龟子,也叫屎壳郎,发现粪,勤勤恳恳扒,然后把它做大。不要小看这工作,如果叫扒粪难听,可以换作为广大读者的知情权而奋斗。我见过很多“娱记”在从事这项工作时甚至充满正义感,这样的“娱记”最出东西。

我在两年前一次喝咖啡时的闲聊,被一个朋友整理后拿到上海《艺术世界》登出去了,那里面是对中国美术的一些胡说,有记者问这事儿,我说这事办得很不严肃,第一我不严肃,第二他们不严肃,至于嘛,没的登了?要是底下聊天的话都登,我这还有更蝎虎的。

有记者问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我说是,他们很满意。这些孩子真是天真。

晚上吃饭,在宾馆里,淮扬菜,有官员作陪。官员们都是当过兵的,我和阎连科跟他们一桌。上来就放了心,官员们不喝酒。云南官场这个风气好,不灌人。随便喝了点“云南红”葡萄酒,还行,据说是法国酒分装的。

吃完饭就睡了。

星期二

早上起来觉得空气很好,昆明人老说他们这儿空气干燥,我从北京来不觉得,再干能干过北京吗?用温泉水洗澡,洗完发觉头发染了一层铜黄,若隐若现,跟韩国人似的,不敢相信,问殷红,他说是硫黄。

早餐咖啡很不靠谱,别的还行,我看了一圈,喝了碗豆浆,主要是凑热闹坐着聊天。我吃早餐纯粹是起哄,闲着也是闲着。我已经长完了,剩下是等死,一点点耗干净,所以已经不需要那么多营养了,每天有一顿晚饭就够。

邱华栋太能吃了,满满两大盘子又是菜又是饭,晚生几年真好,能吃的时候有的吃。像我,1958年生下来,刚断奶就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活活饿了三年。好容易大了,挣着点钱,吃饭不是问题了,又得了痛风,除了奶类和蛋类什么也不能吃,接着又得胆结石,炒鸡蛋也不许吃,活到四十岁又改喝奶了,算来算去中间没踏踏实实吃过几年饭。有一大夫让我戒烟,我说您给我留个念想吧。

昨晚有中央的老师下榻这宾馆,外面有很多警察和“奥迪”。中央的老师走后,外面清静了。

吃完早饭去“民族村”看开村表演,每天都来一遍的,像升旗仪式。

广场很大,种了很多假榕树,水泥浇注的,这就是人工景观的尴尬,什么都能造,树来不及长。仪式开始,很多少数民族少男少女轮番冲上来狂舞,主宾坐在斜对面,他们冲着主宾跳,从我站的这个角度看他们就全是侧着身。那些少女真娇小,她们天天在这献舞一定是拿工资的。据说这儿的少数民族歌舞者向全国各地的“民族村”输送,一些小民族差不多拿这个当专门职业了,不知道这么世世代代跳下去,能不能出像黑人摇摆舞那样改变风气的东西。这个广场上跳的舞没什么希望,大家都挺没心没肺的,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一个欢迎,告诉客人我们很高兴你来。

村里很大,按不同民族安营扎寨,一些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假装在里面过节。我不大看得出这些寨子的区别,要不是每个寨子门口有牌子,说都是一个民族也说得过去。走在路上,看到一组少女慌慌张张跑过去,跑到池边一块空地忙不迭起舞,再看一行戴贵宾胸牌的西装男人鱼贯走来,少女们于是欢乐地拉住他们共舞。

走了一圈走得很累,在一个凉亭坐了一下,裤子粘上了一块口香糖。有人拿了新出的报纸给我看,上面有昨天记者见面写的报道。我昨天说“任何作品都不是完美的,《红楼梦》也一样”,今天报纸登着“我要骂《红楼梦》”。这“娱记”真专业。有个电视台记者问我和“媒体”是不是共谋关系,我说共谋双方要有利益,我现在不打算干什么,用不着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