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周记(第3/5页)

星期四

一早出去遛弯,石林中有雾,彝族农民牵着牛在巨石间一小块一小块的红土地上耕种,狗在路上跑,小孩也在路上跑,一幅小家小户单干的情景。几百年前中国画就歌颂这种场面,当做一美,今天再这么画,得叫装孙子了吧。

县长和管文教的副县长来送行,大家一起吃早饭,喝豆浆吃油条,还有辣酱豆腐。两位县长都是少数民族,那位女副县长还穿着民族服装,叫我们猜,后来告诉我们她是佤族。县长是彝族,教师出身,学过中文。他说他的孩子已经不会说彝话了。我说我是满族,也不会说满话。吃完饭大家合影留念,然后上车去另一个地方看溶洞,还是一个男车,一个女车。

这是条村镇间的公路,有些地段是丘陵,车开得很快,也很颠。我们在车上聊天,阎连科说他们老家河南一个复旦毕业的县长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给县里办事的故事非常有意思,直接写出来就是小说。这位县长最匪夷所思的想法是申请贷款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他们县的森林公园供人瞻仰。初听可笑,待听了他一系列所作所为就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在中国很多地方荒诞就是现实。李敬泽讲了一些为老不尊的老作家、地方文霸的荒唐事,听上去恍若隔世,都是左琴科笔下的题材。

开着开着,女车不见了,处长让车在路边停下等一会儿。我跑到田边麦子地撒了泡野尿。等了半天不见女车,处长打手机才知道女车开到我们前面,早已到了,我们于是上车继续走。

这个九乡溶洞风景区修得很气派,有华丽的大门和整齐的停车场,还有一个很像样的贵宾接待室。管理局的局长们和当地县的一位女副县长在等我们,寒暄一番,就带我们下去参观。

溶洞在山涧里,从山上下去先坐电梯,电梯开门是一个小码头,有一些小船,可以划了沿着溪流看崖,几百米长。下了船有一条在崖半腰凿出来的小路,走一会儿就进洞了。洞很大,都有水,有的还在洞内形成瀑布。有的布满钟乳石。这种洞猿人最爱。听介绍这里出土一些古人类啃过的兽骨化石的石器,在一个巨大的号称举办过音乐会的溶洞大厅有这些出土文物的陈列。

坐缆车回到山顶,在风景区大门前大家一通狂照,互相合影。然后又上车去另一个三角洞吃午饭,野炊。

三角洞是假装探险的那种洞,车开不到跟前,要走很长一段田埂小路,过一条小溪,才到。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山口,下来走路,我们一行二十几个人队伍拉得很长,我和管理局一个叫杨美红的女副局长走在最前头,陈染林白她们几个女的走在最后,间隔多远呢,我都吃完饭了,陈染林白她们才到。

我看到的野炊是当地驻军的几个战士拿着家伙什到洞口给我们做彝族饭,有肉骨酱、猪血、红豆子、青菜炖豆腐皮、豆子焖饭,还有烤鸡翅什么的。

他们还备了一种暗红色的彝族甜米酒,用一个大塑料桶装着,二十五公斤。

一上午看溶洞走了很多路,都挺累的,饭吃得很香。杨局长开始拿着纸杯挨个敬酒,他们说这酒没度数,就是饮料。我们喝了几口,也觉得没度数。喝了一会儿,气氛有些热烈,不分男女大家开始乱喝。我已经觉出这酒有度数了,但自恃在北京是喝二锅头的,便有些逞能,来者不拒,喝了一阵,腔子整个灌满了,一杯酒喝一半必须跳着脚蹾一蹾才能喝进去后一半。二十五公斤装的塑料桶还剩二指宽的底儿,我对杨局长说,你是喝酒喝出的副局长吧,咱俩把这全喝了。

喝完酒我就不太记事儿了,只觉得场面有点乱,到处有人跑来跑去的,每个人都在大笑、乱叫,还有人声嘶力竭地唱歌。

我们一帮人打着手电进洞探险,我和杨局长互相搀扶着走在队伍中间。手电光在黑漆漆的洞壁上晃动,脚下出现两行石头,我一脚踩上去,脚一软,带着杨局长一齐扑向暗中发亮的水面——这是我最后一个印象。

再睁眼我已经躺在昆明滇池温泉酒店的床上,电话铃在响,我拿起话筒嗯嗯哼哼说了几句,也不知对方是谁,把电话挂了。下床上厕所,发现衬衣被人洗了挂在卫生间,小吧台上有很多电话留言的条子,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十一点,喝了几口水,又上床睡了。

星期五

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发现腿疼,两个膝盖都破了,结血痂,其中一个肿得很高,右手也划了很多血道子。在卫生间弄水洗澡,本来还想泡会儿,可惜盆太小,搁不进腿,只好算了。

鞋和裤子上也都是泥,穿不出去,打电话叫客房部拿去刷和洗。

知道昨天又惹事了,但无记忆,不知闯下多大祸,得罪多少人,不好意思出去,一个人在屋里转腰子。这个酒真不是好东西,最要命的是让人不记事,很容易不得要领。

总不能不出门,硬着头皮出了房间,作浑然清白状下楼去餐厅,几个人看见我都笑,问我记不记得昨天的事。他们说我当众小便。说从洞里到车上是县公安局的两个警员架过去的,很像从哪儿抓出来的现行犯。说杨局长破了相,脸上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说我的衬衣是旅游局小张洗的。我嘿嘿然,半天说了三句:有辱斯文,有碍观瞻,斯文扫地。接着向众人告罪。这个早晨,我见到一个人就道歉,再三道歉,直到弄得人家比我还不好意思,心方稍安。

这时又来了两个女记者,一见我也笑,显然是知道了。她们说昨天就听说我干的好事了。

早饭后,他们去滇池龙门,我去过,也无心出门,就回房间和两个女记者聊天。

她们问我和她们聊天会不会担心她们乱写。我跟她们说,我总要相信一些人,我宁愿还是先相信人,直到这人证明不堪信任再一个个择出去。初次见面无从辨别,我一般倾向相信女的,女的里倾向相信年轻女子,年轻女子中倾向相信面貌姣好的,面貌姣好的倾向相信生活无忧的,因为这类人群社会压力比其他人群要小,人性得以保存相对完好,环境允许她们善良,她们也没理由不善良。再说如果被人骗是注定的,与其让别人骗还不如让她们骗。

尽管记者的职业似乎要求有闻必录,但有几个默契一般是不需要重申的,一是政治性话题说说完了;二过分隐私的内容和涉及他人特别是对朋友的议论要采访对象认可一下;三不要抖事后机灵,把自己没说过的话加进访谈好像自己提问多尖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