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4/6页)

有一次他照例从九龙搬了大批点心回来,又照例被太太骂了一顿。为了釜底抽薪,趁他不在的时候,陈夫人把那些汤圆和糕饼之类一股脑儿提上楼来,送给我家。之藩好吃,是不争之事。他自诩有胃而无底,烙饼数张,饺子数十,悉数吞下,肚裏却毫无动静,事后还要浓汤浇茶,也不觉有什么反应。思果的自我催眠,之藩的无我食量,简直一为梦神,一为灶仙,我这凡躯是修鍊不来的。

之藩为人,想的比说的多,说的又比写的多。这样其实很好。如果有一个人,写的比说的多,说的又比想的多,岂不可怕?众人餐宴或聊天的时候,他总静静坐着,听得多,说得少,即使在听的时候,他也似乎不太专注,却也不会漏掉一句。在太太面前,他更其如此,总是把发言权让给太太,一任太太向朋友夸大他的恍惚和糊涂,且带着超然的微笑随众人反躬自嘲。听他太太说来,他没有买对过一样东西,不是东西不合用,便是价钱太贵。有一次他买了件衣服给太太,太太居然讚他挑得好,他立刻又为她买了一件,颜色和款式跟第一件完全相同。不论他在科学和文学上有多少成就,在太太眼裏,他从来没有成熟过。对于太太亲切的呵斥,他总是孩子一般欣然受之,从不反驳。我想,太太大半是在后台看戏,是不作兴鼓掌叫好的。在太太们的眼裏,世界上有几个丈夫是成熟的呢?

陈夫人出身旗人世家,小时候住在哈尔滨,三十年前初来台湾的时候,也在国立编译馆任职,乃与之藩结了姻缘。她颇通俄文,能票京戏,还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北方的麵食。俄文一道,无人能窥其奥。我学过两星期的那一点俄文,在健忘之筛裏只剩下了半打单字,连发问也不够资格。京戏一道,自有热切的票友如思果者向她探听虚实,一探之下大为佩服,说她戏码戏文之熟不消说了,随口哼一段举例更有韵味。至于厨艺,当然有口共赏,只需粗具嘴馋的条件就行。两家来往,只要走十八级楼梯,所以我存常下楼去,跟她学烤烙饼,包饺子,端上桌来,果然香软可口。之藩则奔走灶下,穿梭于二主妇之间。他的手艺也有一套,据说是因为曾在军中掌厨,早有训练之故,这又是「旅美小简」的读者想像不到的了。

胡金铨

无论凭靠我家或之藩家阳台的栏杆,都可以俯眺蓝汪汪的吐露港,和对岸山势起伏的八仙岭,却很少人知道,山麓那一条条浅黄色的印痕,正是胡金铨拍「迎春阁之风波」所用的一场外景。走近去看,就发现那些黄印子原来是为了建造船湾淡水湖挖山填海的遗迹,有些地方,像切蛋糕那样,露出有稜有角的黄土,面积也颇开旷,金铨灵机一动,就点化为群侠决战的「沙场」了。

我知胡金铨其人,是从「龙门客栈」开始的。当时我和一般「高眉」人士一样,以不看国片自高,直到有一天,全城的人都在阔论「龙门客栈」,我如果再不去看,和朋友谈天时,就成了「题外人物」,只好在一隅傻笑了。一看之下大为倾倒,从此对国片刮目相看,金铨的片子更不放过。除了早期的「大醉侠」之外,他的片子我全看过,有的甚至看过两遍。赏析金铨影艺的文章很多,我却愿意自撰一词,称他为「儒导」。这「儒」字,一方面是指儒家的忠义之气,一方面是指读书人的儒雅之气。金铨片裏的侠士都有这么一点儒气,而金铨自己,平日就好读书,常与作家往还,不但富于书卷气,拍起片来,更是博览史籍,遍查典章,饶有学者气。就算放下电影,金铨也别有他的天地。他的中英文修养都高,英文说得漂亮,中文笔下也不含糊,着有评析老舍的专书。难怪最后找太太时,也找了一位女作家,不是一位女演员。

金铨善用演员之长而隐演员之短,徐枫如果没跟金铨,未必能够尽展所长。六年前的夏天,我从台湾去澳洲,在香港转机,小停数日。金铨接机,把我安置在他公司的宿舍裏,他自己却不知去向。一觉醒来,才发现走廊对门而住的,竟是正在拍「忠烈图」的徐枫,还承她招呼我用早餐。当时我尚未看过她演的电影,所以印象不深,却记得她的气质不俗。据我看,徐枫在台下不算顶美,但在金铨的戏裏,却是眉间英气慑众的冰美人,那英气,给微翘的鼻子婉婉一托,又透出几分柔妩,所以十分动人。看得出,她不是能言善道之人,表情的变化也不多,所以金铨安排她的角色,也是话少而动作多,结果非常有效。

金铨拍片之认真,是有名的。有一次听他说,在「侠女」拍摄时,为了需要古宅空庭芦苇萧萧的那一股荒味,他宁可歇几个月,等芦苇长高了再拍。这次他去韩国拍「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天寒地冻,补给维艰,吃足了苦头。其中一场外景排在汉城郊外的一处古蹟,叫做收御将台,却发现设有建台何年之类的英文说明,不堪入镜。金铨急嘱他太太锺玲在港找些元朝的文告资料,以便书为揭示,将那碍眼的英文遮去。我为他们在中大的图书馆借了一本「元典章」,结果韩国当局又不准张贴,金铨只好弄一棵什么树来挡住,才算解决。这当然只是他面对的一个小问题,已够人折腾半天,亦可见导戏之难。好在新婚之后,内外都添了得力助手,锺玲不但做了主妇,更成了他的编剧,写了「山中传奇」的脚本。现在轮到心焦的影迷,包括沙田诸友,来等新片上演。

我和金铨也不常见面,大概一年也只有三、五次。席上宴余听他谈天,可谓一景。金铨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他沮丧过。他最爱穿绣有Safari字样的浅色猎装,把新剃后下巴上一片青青的鬚桩衬得分外鲜明。他从演员做到导演,在影剧天地裏不知翻过多少觔斗,口才又好,说起故事论起人物来,浓眉飞扬,大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大有可观。他交代故事总是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几番兔起鹘落便已画龙点睛,到了终点。他一面说,一面绘声图影,一张嘴分成两个人,此问彼答,你呼我应,也不知怎么忙得过来的。这种独角相声是他的绝技,不但表情逼真,而且跳接迅快,你一分神,他已经说完了。在我记忆之中,好像只有梁实秋先生能有一比。这样子的人,方言一定也不含糊的,金铨当然不例外。他学上海和扬州的口音,每次都逗我存和我发笑。其实锺玲口齿也很灵便,只是不像他这么爱演谐角罢了。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金铨也有不济的时候,那便是醉酒之后。我至少见他醉过两次,不尽酩酊,却也不止微醺,形之于外的,是目光迟滞,像照相时不幸眼皮将閤未閤的那种表情,而且言语嗫嚅,反应不準,像一架失灵的高能电脑。有谁不信,我有照片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