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3/6页)

要说思果总是供人谐谑,一味为幽默而牺性,则又不尽然。碰巧在兴头上,他也会取笑别人,摹仿一些名流的口音和语调,博四座一粲。他富有方言的天才,什么地方的口音一学就会。他自己是镇江人,国语略带镇江乡音,发现女画家洪娴竟是小同乡,有机会和她重温「母语」,高兴极了。镇江附近的京沪方言,他似乎也会好几种,却推崇宋淇沪音之正。他在九江住过,江西话不消说得。去年端午之夜,他来我家过节,饭后我们挂起三闾大夫佩剑行吟的拓像,和黄维樑、黄国彬四人诵起「离骚」来,思果用湘音缓吟,别有情韵。此外我还听他学桐城人和温州人的口吻,也颇乱真。至于他的粤语,在此地的「外江佬」之中,要算得是一流的,当然不像本地人那么道地,却也无拘无碍,雅达兼备,在我听来,已经够好的了。有一次在「青年文学奖」颁奖的讲评会上,众评判轮流上台。轮到思果,他竟用粤语侃侃讲了十分钟,听众听出他不是广东人,却欣赏一位「上海人」──本地人习称所有外省人为上海人──把粤语说得这么清爽,报以热烈的掌声,且在他原来无意幽默的地方触发了幽默的契机,引起满堂欢笑。

思果「单身」的时候,既是我家的常客,我家的四个女孩也认为他「唠叨」,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且听入了迷。唠叨为什么会迷人,确也费解。大概因为他娓娓而谈的时候,面部表情不但複杂,而且总略带夸张,话裏的意义乃大为加强,又常在上下两句之间安上许多感歎词──总而言之,这是散文家的随风咳唾,笔下既已如此,舌底也不会太走样的。思果常在怀内的文章裏说,蔡夫人来信总告诫他不要常来我家贪嘴打扰。我存和我都不以为然,认为这观念太「老派」了。单身汉吃双身汉,是天经地义。单身汉去朋友家作客,不但分享那家人的天伦之乐,也带给那家人新奇的乐趣,要说恩惠,也是互惠的。王尔德说:「婚后的日子,三人始成伴,两人才不算。」其实许多夫妇最欢迎单身的客人,因为单身汉最自由,所以最好招待,又最寂寞,所以最易感动。何况思果又是这么矛盾,矛盾得这么有趣的一位客人?所以我有一次忍不住对他说:「不要再唠叨了。你吃我一席酒,我听你一席谈,那一样更美味,谁知道?有什么打扰呢?」

陈之藩

思果唠叨,陈之藩寡言。其间的对照,似乎也是他们散文风格的对照,散文家陈之藩不但寡言,终于似乎无言了。好多年不再见他的新作,但他的「旅美小简」等书仍然脍炙人口。今年年初他从韩国回来,立刻兴沖沖地来找我说:「我去了板门店!两英里宽的非军事地带之内,居然住了一些老百姓,生活反而分外安全,那裏面的飞禽走兽也自得其乐。两边比赛谁的旗杆高,真绝。我们下了游览车,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连手臂也不许随便举起来,否则对面就一枪打过来!你一定得去看看,看了準会写诗!」我说:「散文也可以写啊,你还是来一篇散文吧。」第二天高信疆打长途电话给我,我乘机告诉他陈之藩有这么一篇散文可写,不妨一邀。想来钉稿高手如信疆者,也钉不出一个结果来。陈之藩真是世界上最懒的散文家。

认识之藩,已经有二十六、七年了,大概是吴炳锺介绍的,后来在梁实秋先生家裏好像也见过几次,来往不频,说不上有多少私交。只记得当时他在国立编译馆任职;常译一些英国浪漫派的诗在报刊上发表,又是一位张秀亚迷,把她的散文集买了好多册来送给朋友共赏。他在北方读大学的时候,更是一位典型的文艺青年,常和胡适、沈从文等人通信,所以存信很多。梁先生戏称他为man of letters。后来他远去美国,我们也就很少见面。

一年半以前,之藩接中文大学之聘,从休士敦来此地任讲座教授,教的不是文学,是电子学。之藩在国外成了科学学者,在国内却是文学名家,这种两栖生命是令人羡慕的。当今台湾的文坛上,能如此出入科、文之间的,除了张系国之外,我一时还想不起第三人来。英国小说家兼科学家史诺子爵在「两型文化与科学革命」一书中,慨歎传统的人文和现代的科学鸿沟日深,宜有桥樑以通两岸。若之藩者,诚可谓man of two cultures,可惜他近年只发表科学论文,却荒废了文学园地。其实像他这样的通人,应该像系国那样多写一些「通文」,来兼善两个天下才是。沙田七友是七座冰山,之藩之为冰山,底部恐更大于其他六座。他的科学家那一面,对我说来,已经不是冰山之麓,而是潜水艇了。

不谈山脚,且看山头。之藩好像从来不写文学批评,但自有一套武断的见地。夏志清论琦君时,认为散文家必须天生好记性,才能把一件往事,一片景色,在感性上交代详尽,使一切细节历历在目。之藩却说,记性好了便做不成散文家,因为熟忆古人的名篇警句,只有束手束脚,自惭形秽,无补于创造。有一次之藩直语思果,说他早期的散文胜于近期,思果以为知音。两位散文名家,一坦率,一谦逊,实在古德可风。又有一次他在山坡上遇见我,说我新发表的「菊颂」很有意思,「临风红妆」那一句刺得最好。我说:「给你看出来了。」他说:「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他又指出「北望」裏面写到天安门的一句,以为有预言之功。我说那只是巧合罢了。那几句诗是这样的:

月,是盘古的庾耳冷冷

在天安门的小小喧哗之外

俯向古神州无边的宁静

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六年二月,不久就发生了四五天安门事件,可谓巧合,也可说是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吧。不过四五事件,在清明之次日,正是阴曆三月初六,那时的弦月恰如一只瘦耳。

之藩在中文大学的宿舍,正好在我楼下,也是有缘,得以时常见面。至于陈夫人王节如女士,则一半时间住在台北,一半时间来香港陪他,所以较少见面。日子久了,才发现之藩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而又大节不逾,小节不拘,直是魏晋名士风标。中文大学依山面海,自成天地,没有一条路不随山势迴环,没有一扇窗不开向澄碧。之藩一见就大为动容,说「要知道这么美,早就来了。我去过各国的名大学,论校舍,中大平平,论校园,中大却是一流的。」他有糖尿症的初兆,医生要他少吃糖,多走路,因此山路之上经常见到一位穿浅咖啡色西服的中年教授,神思恍惚,步伐迟缓,踽踽然独行而来,独行而去。我在路上遇到他,十有六七他见不到我。不知他成天心裏想什么,也许是在想他的电子学吧,如是则说了出来我也不懂。至于甜食,理论上他不敢贪嘴,实际上却心嚮往之,时常逶逶然从城裏大包小盒地拎着糕点回来;其中最得意的一式,是家乡风味的老式鸡蛋糕,有小碗那么大,上面嵌些剥光的瓜子仁。这东西也是我父亲的「上品」,记得我小时候也爱吃的,却不知之藩在什么店裏发现了,惊喜之余,买了无数回来,每次飨客,总要隆而重之夸而张之地再三推荐,唯恐朋友印象不深,且又以身作则,啖之咽咽,味之津津,真是可笑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