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2/6页)

高克毅是有名的翻译家,散文也颇出色。他的英文之好,之道地,是朋友间公认的。最使他感到兴趣的三件东西,是新闻,翻译,幽默。其实这些是三位一体的,因为新闻不离翻译,而翻译也儘多笑话。他在新闻界多年,久已养成有闻必录的习惯。有一次他和许芥昱来我家作客,席上众人聊天,我偶尔说了一个笑话,他欣赏之余,竟立刻从衣袋中取出记事簿和钢笔,记了下来。他和许芥昱旅美都在三十年以上,自然而然也都修养成西方绅士彬彬有礼的风度,对于妇女总是体贴周到,殷勤有加,不像东方典型的「大男人」,高据筵首,指天划地,对于女主人的精心烹调,藐藐不赞一辞。绅士型的客人,当然最受主妇的欢迎。那天二绅士坐在我家四女孩之间,一面夸奖女主人的手艺,一面为邻座的女孩频频送菜,一面当然还要维持全桌流行的话题,手挥目送,无不中节。事后,女主人和四位小女主人交换意见,对于二绅士都表满意。

蔡濯堂(笔名思果)

作风异于二绅士者,是蔡思果。蔡夫人从美国来香港团圆之前,彼迫单身的思果是我家的常客。这位「单身汉」每文不忘太太,当然不是一个大男人主义者,但是另一方面却也绝非西化绅士。两极相权,思果大致上可说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书生,有些观念,还有浓厚的儒家味道,迂得可笑,又古得可爱。

今年春末,高克毅从香港飞回美国,宋淇夫人、思果、和翻译中心的吴女士去启德机场送行。临上机前,高克毅行西礼向两女士虚拥亲颊。不久思果在我家闲谈,述及此事,犹有不释,再三歎道:「怎么可以这样?当众拥吻人家的太太!」我说:「怎么样?当众不行,难道要私下做吗?」大家都笑起来。过了一会,见思果犹念念不忘,我便问他:「当时被吻者有不高兴吗?」思果说:「那怎么会?」我又问:「宋淇自己无所谓,你为古人担什么忧?」思果正待分辩,我紧接下去说:「依我看,根本没事儿,倒是你──(思果说:「我怎么?」)──心裏有点羡慕高克毅!」这时,众人已经笑成一团。

又有一次,和我存在思果的客厅裏聊天,他忽然正色道:「我太太不在的时候,女人是不能进我卧房的!」我存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强忍住笑问他:「如果我此刻要进去拿东西呢?」思果说:「哎!那当然可以。」我存说:「我不是女人吗?」思果语塞,停了一会,又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布:「女学生单独来找我,是不准进大门的,要来,要两个一起来。」我存说:「这并不表示你多坚定,只表示你没有自信。」思果想了一下,歎口气道:「说得也是。」

沙田高士在一起作风雅之谈,如果有宋淇和思果在座,确是一景。宋淇一定独揽话题,眉飞色舞,雄辩滔滔,这时思果面部的表情,如响斯应,全依说者语锋之所指而转变,听到酣处,更是啧啧连声,有如说者阔论激起之迴音,又像在空中的警句下面划上底线,以为强调。初睹此景的外人,一定以为两人在说相声。不过,在不同的场合,轮到思果「做庄」,唇掀古今,舌动风雷的时候,也足以独当一面的。说到兴会淋漓,题无大小,事无谐庄,都能引人入胜,不觉星斗之已稀。有一次在我家,听他说得起劲,忽然觉得话题有异,从催眠术中猛一惊醒,才发现一连二十分钟,他侃侃而谈的,竟是他的痔疮如何形成,如何变化,又如何治好之后如何复发。

从此对思果这种「迷人的唠叨」颇有戒心,不过既然迷人,也就防不胜防。终于又有一次,在夕阳之中,我驾车载思果去尖沙咀同赴晚宴。上得车来,他的绣口一开,我的锦心就茫然了,等到锦心恢复戒心,糟了,车头忽已对着过海隧道的税门。少不得硬着头皮开过海去,然后七折八弯,觅路又开回来。思果一路道歉,最后更拿出一张十元钞票,说要赔我税钱。我大笑。

思果是有名的散文家和翻译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外人很难想像他的兴趣有多广阔。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天主教的熟悉是不消说的。在中文大学的宿舍裏,他和李达三神父是邻居,每星期都要在一起望弥撒,一僧一俗,同为(不同意义的)单身汉,又是翻译和文学的同好,十分相得。此外,思果最热中的东西,据我所知,该包括运动,京戏,方言,书法。

思果每天用在运动上的时间是可观的,他说他年轻时体质不好,后来勤加锻鍊才健康起来。也许正因如此,他虽已过了六十,一头乌丝,却仍是「少年头」。他的运动日程,主要是长跑和太极拳,有一度还领着一些年轻的「徒弟」如周英雄、黄维樑等,俨然一派教头。他夸口说能静坐在桌前,一摒万念,便入黑甜,等到悠悠忽忽再睁开眼来,已经是五分,十分,半小时后,而桌前坐着的,又是一个簇新的人了。这种来去自由任意远征的「召梦术」,我是千年也修不来了,不要说半竖着无此可能,就算是全横的时候,也不是召梦便验的。

没有一次见面思果不谈京戏,我相信他这方面也不含糊,是个十足的戏迷。我只能说「相信」,因为迄今为止他只开过一次口,而仅有的一次只唱了短短的一段「战太平」,还是千怂万恿才勉强别过身去,又推说那天嗓子不能作準。所以他作得了準的艺术至境究竟有多高,我还是不太清楚,而他再三暗示总有一天要让我们餍足的耳福,仍然是一个预言。最令我莞尔的一个现象,是在这件事上,思果似乎一直下不了决心,究竟要自谦还是要自负。所以每次自我分析的时候,他总不免先自谦一番,说他的唱工和琴艺不过尔尔,比起什么派的谁何名伶,算得了什么。如是数分钟后,眼见大家渐渐被他说服,有点同意起来,且亦不再企图劝慰他了,忽又似乎心有不甘,语气一转,自我修正,渐渐强调「不过我这副嗓子呢──哎,不瞒你说,好多师傅都说我本钱足。不像样子的胡琴伺候,我还真不──」于是四座忍俊不住,统统笑了。有一次何怀硕,一个小型的思果专家,说这是棋术上的退两步进一步,大家欣然同意。思果听了,只有苦笑的分。

这样的宽容,正是长者可爱之处。调侃朋友,最难恰到好处:如果对方根本不在乎,则调者自调,久而无趣;如果对方十分在乎,又怕反应太强,超过预期。最理想的对象──我不敢说「牺牲品」──是相当在乎,却又相当容忍,那种微妙的平衡,正在似恼不恼之间,使调者觉得有一点冒险,却又终于并没有闯祸,而旁观者只是捏一把──不,半把冷汗,于是宾主释然尽欢。思果正是这么一位可爱的朋友,宽容的长者。所以每次他来我家,都成为众所欢迎的客人,也是我几个女儿最感兴趣的「蔡伯伯」。有时我又不能无疑──说不定思果早已觑破了文友谐谑无状得寸进尺的弱点,故意装出欲恼不恼的神情来逗逗我们,果真如此,我们反而入了他的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