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第3/4页)

一切不能很快跟上这条群体性逻辑曲线的人,上海人总以为是“外地人”或“乡下人”,他们可厌的自负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员、营业员,服务态度在全国不算下等,他们让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常常要求所有的顾客都有一样的领悟力和推断力。凡是没有的,他们一概称之为“拎勿清”,对之爱理不理。

平心而论,这不是排外,而是对自身智慧的悲剧性执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体现为一种“雅俗共赏”的格局。上海人大多是比较现实的,不会对已逝的生态过于痴迷,总会酿发出一种突破意识和先锋意识。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涉足国内外精英文化领域,但是,他们的精明使他们更多地顾及现实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他们不愿意充当伤痕斑斑、求告无门的孤独英雄,也不喜欢长期处于曲高和寡、孤芳自赏的形态。

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学理融化于世俗,让世俗闪耀出智慧。毫无疑问,这种化解常常会使严谨缜密的理论懈弛,使奋发凌厉的思想圆钝,造成精神行为的疲庸。这种情况我们在上海文化中频频能够看到,而且似乎已经出现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它也会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实质性进展,获得慷慨突进者所难以取得的效果。这可称之为文化演进的精明方式。

上海文明的第三心理品性,是面对国际的开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国范围内,上海人面对国际社会的心理状态比较平衡。他们在内心从来没有鄙视过外国人,因此也不会害怕外国人,或表示超乎常态的恭敬。他们在总体上有点崇洋,但在气质上却不大会媚外。

中国不少城市称外国人为“老外”,这个不算尊称也不算鄙称的有趣说法,似乎挺密切,实则很生分,至今无法在上海生根。在上海人的口语中,除了小孩,很少把外国人统称为“外国人”,只要知道国籍,一般总会具体地说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这说明,连一般市民,与外国人也有一种心理趋近。

今天,不管是哪一个阶层,上海人对子女的第一企盼是出国留学。到日本边读书边打工是已经走投无路了的青年们自己的选择,只要子女还未成年,家长是不做这种选择的,他们希望子女能正正经经到美国留学,这里普及着一种国际视野。

其实,即使在没有开放的时代,上海人对于子女的教育也隐隐埋伏着一种国际性观念,不管当时能不能实现。上海的中学对英语一直比较重视,即使当时几乎完全没有用,也没有家长提出免修。上海人总要求孩子在课余学一点钢琴或唱歌,但又并不希望他们被吸收到当时很有吸引力的部队文工团。

在“文革”动乱中,好像一切都灭绝了,但有几次外国古典音乐代表団悄悄来临,报纸上也没做什么宣传,不知怎么立即会卷起抢购票子的热潮,这么多外国音乐迷原先都躲在哪儿呢?开演的时候,他们衣服整洁,秩序和礼节全部符合国际惯例,很为上海人争脸。

前些年举行贝多芬交响音乐会,难以计数的上海人竟然在凛冽的寒风中通宵排队。

两年前,我所在的学院试演著名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按一般标准,这出戏看起来十分枯燥乏味,国外不少城市演出时观众也不多。但是上海观众却能静静看完,不骂人,不议论,也不欢呼。其间肯定不少人完全看不懂,但他们知道这是一部世界名作,应该看一看,自己看不懂也很自然,既不恨戏也不恨自己。一夜又一夜,这批去了那批来,平静而安详。

毋庸讳言,上海的下层社会并不具备国际的文化追求。但长期置身在这么一个城市里,久而久之也养成了对一般文化的景仰。上海也流行过“读书无用论”,但情况与外地略有不同。绝大多数家长都不能容忍一个能读上去的子女自行辍学,只有对实在读不好的子女,才用“读书无用论”作为借口聊以自慰,并向邻居搪塞一下。

即使在“文革”动乱中,“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毕业生始终是视点集中的求婚对象,哪怕他们当时薪水很低,前途无望,或外貌欠佳。在当时,这种对文化的景仰带有非实利的盲目性。最讲实利的上海人在这一点上不讲实利,依我看,这是上海人与广州人的显著区别之一,尽管他们在其他方面颇为接近。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征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从这几点,已经可以看出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还未能皈依这种文明,有的人则进入不久便神魂与共。这便产生了非户籍意义上,而是文化心理意义上的上海人。很多文化人分不清这个界限,武断地论述着这个地方的人、那个地方的人,是没有意义的。

无疑,上海人远不是理想的现代城市人。一部扭曲的历史限制了他们,也塑造了他们;一个特殊的方位释放了他们,又制约了他们。他们在全国显得非常奇特,在世界上也显得有点怪异。

在文化人格结构上,他们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传统?靠新潮?靠内地?靠国际?靠经济?靠文化?靠美誉?靠实力?靠人情?靠效率?他们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点依稀朦胧。他们最容易洒脱出去,但又常常感到一种洒脱的孤独。

他们做过的或能做的梦都太多太多。载着满脑子的梦想,拖着踉跄的脚步。好像有无数声音在呼唤着他们,他们的才干也在浑身冲动,于是,他们陷入了真正的惶恐。

他们也感觉到了自身的陋习,憬悟到了自己的窝囊,却不知挽什么风,捧什么水,将自己洗涤。

他们已经倾听过来自黄土高原的悲怆壮歌,也已经领略过来自南疆海滨的轻快步履,他们钦羡过,但又本能地懂得,钦羡过分了,我将不是我。我究竟是谁?

该做什么?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听一位中国问题专家说:“我做了认真调查,敢于断言,上海人的素质和潜力,未必比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差。”这种激励的话语,上海人已听了不止一次,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每天清晨,上海人还在市场上讨价还价,还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不断吵架。晚上,回到家,静静心,教导孩子把英文学好。孩子毕业了,出息不大,上海人叹息一声,抚摸一下自己斑白的头发。

续写上海新历史,关键在于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义,是人格结构的调整。对此,请允许我说几句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