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第4/4页)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结构,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余年超浓度繁荣和动乱的遗留。在二十世纪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见了一番世面,但无可否认,那时的上海人在总体上不是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长期处于仆从、职员、助手的地位,是外国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线,承受着创业的乐趣和风险。众多的上海人处于第二线,观看着,比较着,追随着,参谋着,担心着,庆幸着,反复品尝第二线的乐趣和风险。

也有少数上海人冲到了第一线,如果成功了,后来也都离开了上海。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适的岗位仍是某家跨国大企业的高级职员,而很难成为气吞山河的第一总裁。上海人的眼界远远超过闯劲,适应力远远超过开创力。有大家风范,却没有大将风范。有鸟瞰世界的视野,却没有纵横世界的气概。

因此,上海人总在期待。他们眼界高,来什么也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而到手的一切又都不愿意放弃。他们不知道,什么也不放弃就什么也得不到。对于自己的得不到,他们只能靠发牢骚来聊以遣怀。牢骚也仅止于牢骚,制约着他们的是职员心态。

没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没有统领全局的强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与怯弱相伴随。他们不会高声朗笑,不会拼死搏击,不会孤身野旅,不会背水一战。连玩也玩得很不放松,前顾后盼,拖泥带水。连谈恋爱也少一点浪漫色彩。

由于缺少生命感,上海人也就缺少悲剧性的体验,而缺少悲剧性体验也就缺少了对崇高和伟大的领受;他们号称偏爱滑稽,但也仅止于滑稽而达不到真正的幽默,因为他们不具备幽默所必须有的大气和超逸。于是,上海人同时失却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属于生命体验的两大基元对他们来说都颇为黯淡。

即便是受到全国厌弃的那份自傲气,也只是上海人对于自己生态和心态的盲目守卫,傲得琐琐碎碎,不成气派。真正的强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无恐的精神力量使他们变得大方而豁达,不会只在生活方式、言谈举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总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结构尽管不失精巧,却缺少一个沸沸扬扬的生命热源。于是,这个城市失去了烫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荡的勃发。

可惜,讥刺上海人的锋芒,常常来自更落后的规范:说上海人各行其是、离经叛道;要上海人重返驯顺、重归一统。对此,胸襟中贮满了海风的上海人倒是有点固执,并不整个儿翻然悔悟。暂时宁肯这样,不要匆忙趋附。困惑迷惘一阵子,说不定不久就会站出像模像样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结构的合理走向,应该是更自由、更强健、更热烈、更宏伟。它的依凭点是大海、世界、未来。这种人格结构的群体性体现,在中国其他城市还都没有出现过。

如果永远只有一个拥挤的职员市场,永远只是一个“新一代华侨”的培养地,那么,在未来的世界版图上,这个城市将黯然隐退。历史,从来不给附庸以地位。

失落了上海的中国,也就失落了一个时代。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秋雨注:此文发表在二十年前。当时上海的改革开放还没有正式起步,上海人备受全国厌弃,连自己也失去了自信。因此,我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了上海人的历史地位和心理品性,从文化上对他们进行了全方位地鼓励,又指出了他们的致命弱点。文章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在此我要深深感谢上海市民。我对他们的严厉批评居然没有引起任何反感,这在中国各地“地域性敏感”越来越强烈的情况下,极不容易。

点评一:

这是一曲拯救山水的赞歌。一个城市的命运,是由那么几个武将与文人决定的。作者简化之后的杭州西湖史,抓住了缔造这个伟大山水城市的根本。人性充沛的管理者,因着自己热爱自然的本性,建造了一个合乎自然之道的优雅之都。(老愚)

点评二:

柳永《望海潮》词赞杭州“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白居易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本文亦为一篇颂词,颂杭州之美,尤其颂治理杭州有功的白居易、苏东坡等人。本文以古为鉴,也语涉当下杭州生态环境治理,并奉献个人文化治理建议。(马策)

点评三:

写雷峰夕照,写断桥霜雪,写灵隐钟声,写虎跑泉的绿壁……这些都难以状出杭州的本色与太美。还是回归到文化根脉来吧,以保护杭州的生态入笔,洞开杭州文化的窗口,以白居易、钱镠、苏东坡为骨骼支点,管窥蠡测,探寻杭州文化的灵脉与历史回声。因此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构思之巧、立意之深。

杭州之美,在于人力,却似浑然天成。作者虽是从生态保护这么一个既现代又直白的话题入手,却运笔不俗,同样写得跌宕多姿,文采、文才与西湖的美景交相辉映。(廖国清)

点评三:

上海是一个怎样的群落呢?他们特殊,“在文化人格结构上,他们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传统?靠新潮?靠内地?靠国际?靠经济?靠文化?靠美誉?靠实力?靠人情?靠效率?他们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点依稀朦胧”。作者写上海人,从历史地位与文化心理人格上去探寻上海人,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不掩饰上海人存在的瑕疵,而注重掘释上海人群体的光芒。(廖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