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瑜伽

1943年7月,凯特的祖父死在那场战争中——那场野蛮的战争——在塞班岛(1)的战争(至少我觉得是)。他在第一批上岸的登陆舰上。他成功登陆,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也幸免于难,塞班岛被安全占领后他却死于饵雷。攻岛是在月圆之夜后的第一个清晨。登陆之后,他曾给凯特的祖母写过一封信,述说他如何在运兵舰的甲板上度过月圆之夜。他说,一想到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也同样照在费城的她身上,就感到欣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的意思是,在地球的一个地方出现了圆月,在另一个地方也同样是圆月吗,难道不会有某种宇宙时差吗?先不管天文学怎么说——我喜欢这种方式——全世界的月亮都是一样的,他从这种想法中找到了慰藉。你可以说这是一句陈词滥调,不过博尔赫斯说过,了不起的比喻屈指可数,所以我们才会时常引用那些陈词滥调。凯特祖父最后一封信中说,这次攻岛之战让他有了真正活着的感觉。除了那些被海水弄脏了的信件,关于这次登陆还有一部影片,最初的射击是彩色镜头,随后就淹没在一片硫磺岛蓝里了。凯特的祖父没有在这部影片里出现,但他的战友在。你可以看见登陆舰掀起的白色尾波,像宣告胜利一般地飞扬,还有那被棕榈树包围的海滩,那一片海蓝。它是默片,然而胶片在放映机上的摩擦声就像是马达的轰鸣声和海浪的拍打声。假如你在电视上看它,电视饱和的彩色仍然可以还原现场。你可以看见惊涛拍岸,士兵们盼望着上岸的那一刻,那就像一场掷骰子的游戏,你是死是活还是残疾,全在一念之间。那时凯特的父亲五岁,让我惊讶的是长大以后他没有变成留板寸的痴迷于太平洋战争的家伙,他没有致力于了解那场战争的所有细节以及他父亲阵亡时的血腥场面。他没有变成那种人,他十分正常和友善,凯特是他的女儿。

我在东南亚旅行有一个月了,有一天我在泰国帕岸岛的一个修习所里遇到了她。这个修习所勉强称得上是一个景点,离哈林海滩还有两个海滩,去那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两个小时跋山涉水的急行军,另一种是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愉快的泛舟之旅。你在修习所可以学习火舞,或者是泰式按摩,或者练瑜伽,或者在海里游泳,或者只是四处逛逛,期待哈林海滩那盛大的圆月派对。那里的平房——其实就是茅屋——非常简陋,在可怕的丛林边上,但是它的酒吧和就餐区,眺望海滩,散落着吊床和坐垫,有一种田园风光。白天微风吹拂,天气凉爽;夜晚点起了轻柔的琥珀色的台灯。这里有一个很棒的图书馆,有奥登和布莱克的诗,当然也有卡斯塔尼达(2)的著作和水晶疗法的书。

哈林海滩每月一度的圆月派对的前一周,我来到这里。哈林海滩曾经很不错,就在不久以前。但它现在太热门了,人满为患,处处是美丽的寻欢作乐的人儿,白天他们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大,无所事事地等待夜晚的到来。每隔几天我要去那里收电子邮件;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修习所的。数周的繁忙旅程,我拖着帆布背包在一辆辆火车上上下下,参观毁损的或者保存完好的寺庙——每隔一天入住一家新的客房,此刻我能躺在吊床上或是靠在三角形的泰式坐垫上,感觉很幸福,虽然我觉得这种坐垫一点也不舒服。

我到达的第一个下午,遇见了来自得克萨斯奥斯汀的杰克。我初来乍到,感觉很不自在,当他自我介绍并在我身边坐下时,我松了一口气。他留着摇滚明星式的发型,刺有摩托车手的文身——女人,匕首,蛇——刺在他的后背和胳膊上。其实帕岸岛的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文身;没有文身的反而容易脱颖而出,不过杰克身上的文身非常鲜明,让你无法忽略。我问他那些文身是什么意思,他告诉了我,可是我觉得它们多是些没有意义的图案,除了丑陋本身有点意义。最后一处文身——一朵火中的玫瑰——只是略微好一点,象征他过去所做的坏事得到了救赎(比如全身刺满了恶心的文身这样的坏事)。我们坐在沙滩上,粗糙的沙粒从我们的手指间滑落,他对我说,从那以后,他就改变了整个信仰体系。现在他正走在“完整的自我旅行”这条路上。

在这点上,杰克就不如特洛伊(他的左肩胛上刺了一只小鸟)了,后者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一直在不停地走。我本人经历过很多次注意力涣散的阶段,但在我状态最坏的时候,也不曾像特洛伊那样坐立不安。他坐下来的时间不超过几秒钟——这对双脚绑在绷带里的人来说更加奇怪了,走路显然会让他更难受。他的左手也捆着绷带,如果他的右手也有绷带的话,那你完全可以认为他被钉上过十字架。我对别人身上的伤总是好奇——每一道疤都是一个故事——我问他脚怎么了?

“恶业。”

“什么意思?”

“脚上有水疱。”

“那为什么是恶业呢?”

“记忆。很多记忆出来了。”

“从你的脚里吗?”

“很多坏的记忆。”说着,他站起身走了,也就是说他离开了我,在别处坐了几分钟,又站起身走了。第二天我们聊天时,他提到了“在医院里”的时光。我竖起耳朵听。

“是治你的脚吗?”我很天真地问道。

“不,不是的。”他摇了摇头说。

“你吸了什么?”(我听说,圆月派对的晚上,附近的医院会启用额外的精神病医疗队,因为很多人吸食迷幻蘑菇、迷幻药、摇头丸,或者三种一起吸。)

“是的。”

“你吸的什么?”(我喜欢听被毒品毒害的人的故事。)

“哦,蝎毒。各种乱七八糟的。”他曾冥想入定,冥想自己的尸体在地下慢慢腐烂;他后来练过神风太极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人们从现实世界迈向“自我旅行”时会尝试的各种极端事物。他的老师是一位法裔加拿大人,是他的领路人,他让特洛伊吃萨满教(3)式的蝾螈眼睛和青蛙舌头,诸如此类的东西。特洛伊说,有一次他甚至喝了一瓶毒药。我想象一个有骷髅头和十字骨的瓶子,上面有钢印的大写字母“毒药”。

“你为啥要这么做?”

“我想体验死亡。我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一片空无。我会以另外一种形式重返人间。我清楚地记得我曾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河。水。我们都是水。”

“当然。”我说道,同时喝了一口矿泉水。在他“自我旅行”的某个阶段,特洛伊什么也不记得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