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瑜伽(第2/6页)

“哦,它是……它是……”他站起身走来走去,坐下,站起,又走回来。他不愿意再讲下去,我决定换个话题,问起他在上一次谈话中曾提到的学业。在他走火入魔之前,他在美国的时候学的是什么?

“首先是,生意。我父亲是个生意人。”我十分惊讶这句话频繁出于美国人之口。他们做这个或那个都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做过。我遇到的英国人,他们也去父亲念过的牛津大学读书,但英国人不会产生“因为这是父亲做过的事我就要去做”的这种念头。

“我不喜欢做生意。”特洛伊说,“那不是我。后来我学了文学。我研究那个。”我喜欢那个“那个”:它让文学听起来类似于一门潜水课,学完之后你会得到一张PADI(4)潜水执照,你就可以在麦尔维尔(5)或康拉德(6)的公共水域里潜水了。

“我确实学会了不少东西,”特洛伊接着说,“我了解了痛苦。所以我们大家会在这里,去面对痛苦。为了治愈我们。”

我有些困惑。我喜欢修习所的氛围——它是具有新时代特色的地方——然而对治疗的强调本质上是以疾病和伤痛为基础的。它最终是一种恶性的复制。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好几个人都生了病。也许生病是被治愈的前提。不管你怎么看,这里有不少人染上了胃疾。梅瑞安,一位面容憔悴的荷兰女人,说它是一种“净化”的方式。我想它听起来像是痢疾。有一天我向对面的海滩望去,看见一个女人正对着沙子呕吐。不仅仅是胃疼,每个人的脚都被珊瑚或尖利的石片划伤了。我时刻穿着我的Teva鞋,进修习所时我有点不情愿地脱掉了它们,进修习所前要蹚过一个洗脚池,好把脚上的沙子洗掉。我担心会传染扁平疣或是沾上从特洛伊脚上跑出来的坏记忆。(有一度我还构思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吸入了别人的记忆,他们的朋友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那些记忆和他本人的混合在一起;然后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我已经写了好几个这样的故事。)我也煞费苦心不要生病,不要发生可怜的加雷斯遭遇的那种事故,他被水母蜇伤了。

他是一个热情、害羞、笨重的英国小伙子,他游进了一小群水母中间。虽然他是游泳健将——后来他告诉我他的野心是横渡英吉利海峡——他说,那种惊吓差点让他淹死。此时他看上去仍有那种惊愕的表情,不过他脸上惊愕的表情很可能是天生的。作为康复治疗的一部分,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吊床上读布莱克,读先知书。他也经常和杰克下象棋,加雷斯扬言,杰克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棋手之一。杰克像是那种监狱里自学成才的象棋大师,技艺不精,但是他会用不顾一切的进攻扰乱棋艺精湛的对手,他的棋步经常铤而走险。加雷斯却是一个行动迟缓、慢条斯理的人,他专注地长考,那专注中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这里有不少人喜欢下象棋,还有更多的人喜欢下西洋双陆棋,杰克对此也很擅长。有一次他问我要不要玩,我对他解释说,我不喜欢任何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我甚至连瑜伽都不愿意做。我几乎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做瑜伽的人。很多人即使不在做瑜伽时,也会做一些瑜伽动作。他们总是用高难度的姿势伸展四肢、弯腰或是坐着。每个人都有完美的姿势,他们走路的样子好像随时可以飞起来。我真希望我练瑜伽很多年——说实话,很多年来我都希望我练瑜伽很多年——但我就是无法开始。在这里我连书也读不下去,每天就是闲逛,抽大麻,或是与维尼这样的人聊天。维尼正在写一部回忆录,关于六七十年代他在美国的生活。修习所的平房只有在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才供电,维尼一整天都在等着他的笔记本充好电。

“你知道我怎么逃避兵役的?”在这长长的无力的等待中,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向我行了个军礼。在他的右手掌底部,有一处已经褪了色的黑墨水刺的文身——“操你妈。”

“不服从。”我说。

“你猜对了,兄弟。”他说。

我在修习所安顿下来,渐渐找到了家的感觉,我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非常好。我的状态好到我决定穿过丛林,越过高山,徒步走到哈林海滩。丛林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让人产生不祥之感。每一根树枝每一块石头中似乎都有蛇出没。它是多丘多沙砾的地形,岩石摇摇欲坠,爬满蛇一样的植被。一刻钟后,我欣慰地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瘦弱的法国小伙子——他向修习所的方向走来——他说从这里开始路越来越难走。丛林密闭,你要穿过阴森的植被组成的狭长走廊。我犹豫了片刻,对自己说我身体尚虚——我跟他回到了名副其实的修习所。

就算是在那里,我也没有感到百分之百的安全。有一天晚上,一只野生动物趁我睡着时从我那没有玻璃的窗子跳了进来。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只野猫,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听着窗外的野兽在被入侵的荒野里徘徊。特洛伊曾见过一条蛇。维尼也见过。我希望我不要见到。我也担心水母,所以我从不单独出海,我会和海蒂还有罗勃这样的人一起去,海蒂是住在新加坡的加拿大人,罗勃来自旧金山,他们两个都是游泳好手。海蒂轻松地浮在水面,四肢舒展,演示她的良好水性。她说,你可以像这样一连浮在水面几小时,甚至好几天,等待救援。诀窍在于——其实它适用于所有类似的事情——完全地放松,但要想让自己进入绝对放松的状态是非常困难的。罗勃坚持不了多久,我是根本不行的。

我们看见远处有人在游泳。他们离得太远了,我们唯一能看见的是被平坦的海水环绕的一团头发。如果只是两个人在游泳,那倒也没什么,但他们看起来是如此孤立无援——他们暴露在突然的痉挛、奇特的激流、鲨鱼的袭击下——这些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加遥远。我们三人关于要不要游得那么远展开了简短的辩论。海蒂觉得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罗勃也认同。我虽然是一个很怯懦的游泳爱好者,却宽容得多。

“他们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说,“肯定是对安全返回非常自信,而就他们的能力而言,也许他们游得并不远。这些事情就没有绝对的标准可言。拿我本人来说,假如我想的话我是能站在水底的(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万一脚划伤了)——但我还是觉得水要没过我了。”

“他们很容易遇到不测。”罗勃说,我们盯着那个小小的头,它似乎已经,注定的,危在旦夕。不管那是谁的头,它都是在呼叫的距离之外,实在是太远了,就算发生什么,我怀疑我们也不会看见。你向别处望去,几分钟后再去看,那个头就不会在那儿了,而水面几乎不会有什么波动。